忘川霧 作品

第149章 我行千萬裡,為尋意中人

玄樂一杯又一杯喝著酒,講起一個老人最銘心刻骨的往事。

那是許多年前的事了,彼時玄樂還是個三十出頭、剛築基後期的青年修士。

有一回他在秘境結束歷練,但邁入出口時通道紊亂,將修士們隨機傳送到了各處。

而玄樂被傳送到了凡世。

四下一片陌生之景,似是到了某個王朝的末期,賦稅壓得不少人落草為寇,又有群雄並起割據,諸國林立。

受苦的只有百姓。

修道者不染凡塵,不可干擾凡世時局,玄樂知曉朝代更迭總是這般規律,一路只顧尋找回滄州的路。

他尋路中,也陸續看到不畏路途艱苦的一些凡人——這些人錯過修士招工,或壓根沒招到他們那片去,於是決定徒步去修仙界。

哪怕要花許多年,大概會死在路上。

哪怕去了也只是給大族當奴僕或礦工,最終結局大抵是被靈氣汙染而死,開不了靈根。

但在這個時代也沒活路,同樣的命比草賤。

玄樂給他們指了路,說明了傳送陣的大概位置和模樣,便兀自離去。

他行至一座山峰,無意間撞見一夥山匪擄了個不大的姑娘,說要綁回去當壓寨夫人。

那姑娘約莫豆蔻之年,模樣稚嫩,衣裳雖有補丁但很乾淨,一看就是良家的女兒。

玄樂本打算直接離開,但卻撞進她水靈的眼睛——那桃花眼泛著朦朧的霧氣,看到玄樂時漾起希望,錯身而過時便失去所有光芒,宛若心死。

玄樂鬼使神差地救了她,理由是想再看一眼她眸中的光。

於是他看到了,比他煉器經手過的任何寶石都漂亮。

女孩叫桃卉,很美的名字。

她和父親同住在這座山腰的桃林,和平年代尚能去周邊賣桃子、山貨和藥材,換回生活用品度日。

但時逢亂世,他們只能隱居不敢輕易下山,靠山過活。

而這夥山匪不久前遊蕩到此處,以這桃花山為據點安營紮寨,正好碰上了在山間採野菜的桃卉。

於是玄樂又鬼使神差地把匪剿了,可能是出於憐憫,也可能是不願讓她眼中的光再黯淡下去。

桃卉見識了他的本事,感激又崇敬。

當時玄樂還沒資格擁有道號,本名尹長歌。

於是桃卉喚他“尹仙長”,請他務必跟自己回家一趟,好款待以報恩,感激仙長出手救命,又還他們父女亂世裡一方太平。

玄樂本想謝絕,雙腿卻不聽使喚,跟上了腳步輕快嘰嘰喳喳的桃卉。

反正回炎陽宮也是挨師父的批,每天對著鍛造臺做枯燥的學徒活計。

難得來凡世一趟……

是故,玄樂接受了桃家父女的招待,又在盛情難卻下暫住桃林,住的時間比他預想中長了許多。

從立冬到立夏。

而這回玄樂給自己的理由,是想看一次滿山桃花開的盛景。

有他在,桃家父女過了近年來最好的一個冬天。

而這半年多,桃卉對他的相處態度似乎漸漸變了。

從開始的感恩與崇敬,到漸漸熟絡的自然,再到哪怕對視片刻,她就雙手抵在一起,臉紅地垂下眸去。

最初的尹仙長,也不時被女兒家改口成“阿尹哥哥”。

“彷彿蝴蝶一樣,她停在哪裡,哪裡便是春天。”

回眸一笑,萬物解凍,百花復甦,她詮釋著少女生命中關於美好的定義。

玄樂飲盡杯中酒,臉紅卻不知是為酒還是為憶中人。

那時他隱約察覺到了什麼,也意識到他們仙人兩隔,終究不可能。

他無法回應桃卉愈發明顯的一往情深,也無法成全自己的片刻妄念。

她還太年少,定會遇到更合適的人——至少那個人能與她同在一片天地。

而玄樂只是個過客,他不屬於這裡,最起碼的陪伴都給不了,何談廝守。

便是這回的理由了。

於是在桃花最盛的那天,玄樂悄無聲息地走了。

他留下一封道別信,說必須要回靈樞城炎陽宮去,他已停留太久。

除了信,還留了五百兩銀錢,以及一枚自己打造的護符,足夠桃家父女生活與安全所需。

護符是玄樂煉器的處女作,防築基後期都勉強,但防刀兵足矣。

“老哥那時懦弱,甚至不敢當面說句再見。”玄樂眼眶微紅,對唐墨輕道,“而她比我勇敢得多,她從不缺勇氣。”

玄樂回到了炎陽宮,繼續一成不變的生活——修煉,煉器,做任務。

但師父卻總說他心不靜,神不安,時常凝視南方,一看就是半天。

所慮甚多難以專注,於是同期學徒都成了煉器師,他還是學徒,修為也遲遲無法結丹。

於是玄樂又南望六個時辰,那是凡世桃花山的方向。

之後,他閉了關。

他想斬斷凡塵的念想,斬斷不應有的情緣。

這一閉關,便是七年。

七年,對於修仙者不過如是,他連容貌都不曾變。

但對凡世的桃卉而言,卻是從豆蔻之年的相遇與初開情竇,又橫亙及笄之年日盛的思念,直到桃李之年的執念與萬水千山。

於是出關那天,玄樂離開洞府,卻發現桃卉站在山門前。

若不是那雙一如既往充滿光亮的眸子,以及脖頸懸掛的護符,玄樂險些沒認出她。

桃卉出現在他面前,宛如一個念念不忘必有迴響的奇蹟。

她不再是孩子了,出落成溫婉的大姑娘,就那麼如釋重負,笑盈盈地望向他。

“尹仙長,真巧,我也是剛到,問了好久才找到這兒來呢。”

可天底下哪有這麼巧的事?

桃花山到滄州,凡世到修仙界,她以一“巧”字雲淡風輕揭過。

玄樂這才注意到,桃卉的雙腳已腫脹鮮血淋漓,別說鞋子,指甲都要沒了。

“仙長當年走後不久,家父便過世了。”

“而過了那個秋天,戰火燒到了山邊。”

桃卉說著,從破行囊裡小心翼翼取出個紙包,裡面包裹著一根早已乾枯、彷彿一碰便會碎了滿地的桃枝。

她眸光盈盈,捧到他面前。

“仙長可還記得,這是當年我們一起栽種的,可它還來不及長大。”

“林子被燒了,我只來得及保下它,便帶著上路了。”

玄樂僵在原地,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桃卉展顏一笑,眸間的光一如初見時燦爛。

“阿尹哥哥,你若再走,恐怕我便追不上了。”

桃卉指指自己不成樣子的赤足,眉眼彎彎:“我走了七年來投奔你,莫要趕我,好不好?”

她一路走來,以肉體凡胎生生跨越凡世邁進修仙界,擁有多少修士都沒有的堅韌。

卻在心上人面前說出這般柔軟的話。

玄樂閉關七年斬斷的東西,在少女遞來的桃花枝面前,恢復得杳無裂痕。

“好,我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