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觀南 作品

第十四章

“當然不會。”

兩人穿過熙熙攘攘的集市,謝南風似乎與此處的店家頗為相熟,買了一大包果乾蜜乾和糖果,他把糖果袋子遞給紀昀,紀昀道:“我不艾吃糖。”

“我聽姜大夫說,倘若暈眩頭痛,面色發白,吃點糖可以緩解一二。”

紀昀知道他是念及那日在金華寺一事,心下略生感動,便接過了他遞來的雪片糖。雪片糖柔軟清甜,裡面夾了些碎核桃仁和花生仁,謝南風道:“你接下來打算怎麼辦?”

“我要回衙門一趟。”

紀昀回到了衙門時已是夜色初降,她策馬停在了縣衙,蘇誠連忙迎過來替她牽馬:“大人,查清楚了嗎?”

“嗯,全部查清楚了。”紀昀道,“我之前令你差人畫的梁少康的畫像,找到了嗎?”

“畫好了,但——”

“但什麼?”紀昀眉峰一挑,“別吞吞吐吐的,有話痛快的說出來!”

“我按照您的要求,找人分別尋了祝家人和書院的同窗,讓他們憑藉記憶作畫,結果他們畫出來的都不太像。”蘇誠苦著臉道,“大人,你還是自己來看看吧。”

人的記憶難免有錯漏,紀昀便讓所有見過樑少康的人都畫張像,再取其五官的共性臨摹人像,但昧個人的作畫技藝不同,畫出來千奇百怪,堪稱塗鴉,蘇誠把兩張畫分別展開,這兩幅畫一看就是當事人憑藉記憶草草畫作,一幅畫中還能勉強看出是個美男子,生的鳳眼修眉,另一幅畫中的人卻面貌平平,鼻子上還長了個瘤子。紀昀指著第二幅畫:“這是誰畫的?”

“回稟大人,祝小姐私奔失敗後,梁少康曾去祝府救過祝小姐,被家丁打得半死,這是祝府中人憑藉回憶畫出來的。”

“這應該不是他本人,書院裡的還靠譜些。”紀昀皺眉道,拿起一張畫,“這是誰畫的?這也美化得也太厲害了,人的長相特徵都沒畫好,你就不能找個畫技好點的人作畫嗎?”

“都過了月餘,您當誰有您這麼大的本事,憑藉回憶就能把人畫出來啊。這副已經算畫得好了。聽書院的人說,梁少康原是個面若白玉的美男子,不止是祝小姐,甚至還有男子傾倒在他的身下呢。”

“男子?”紀昀頓時生出古怪的感覺,“梁少康莫非和那人一樣男生女相嗎?”

“這在下就不清楚了。”

紀昀嘆了口氣,目前已經確定梁少康勾結了胡氏和羅素素殺人,紀昀已經靠回憶畫出了兩人的畫像通緝,但她並未見過樑少康,兼之梁少康為復仇刻意接近祝家人,多半有易容,想必畫像也難以作數。她沉吟片刻,放下筆道:“羅素素應當躲進了山裡,你去找些人馬,替我追捕她。”

“不事先知會羅知州一聲嗎?”

“不必了。”紀昀想起葉輕眉的話,總對羅知州心懷芥低,可惜劉氏已死,也難以查實她身上揹負了什麼秘密,才給她招來了殺身之禍。他收拾好東西,先去了一趟醉香樓。謝南風既認識梁少康,青樓裡花葵娘子都工書畫,紀昀原想著他也許能畫出靠譜的畫作。此時正值晌午,醉香樓裡杯盤狼藉,僅有的幾個小廝也是睡黽不足連連打瞌睡。紀昀走進謝南風的房中,只見他午睡剛醒,正拿了把扇子有一下沒一下的扇著風。

“我困了,現下不接客,紀大人晚上再來吧。”謝南風打了個哈欠,懶洋洋的說道。紀昀道:“有件事需要你幫我一個忙。你既然見過樑少康,可否幫我繪製一張他的畫像?”

“你要通緝他嗎?”謝南風的動作頓了頓,“我倒是想幫你這個忙,但我向來不擅丹青,恐怕要讓紀大人失望了。”

“那你來描述我來畫。”

“梁少康……”謝南風的眼珠轉了轉,“他長了兩隻眼睛一張嘴,鼻子有點歪。”

“我在跟你說正經的!”紀昀惱了,謝南風反而笑道,“你既知道我和梁少康是朋友,我不私縱他就不錯了,如何能指望我還幫你通緝他呢?”

“若是你私縱他,就別怪我治你的罪了。”

“妾身就這一顆項上人頭,隨時等著大人來取。”謝南風又恢復了玩世不恭的笑容,搖著扇子悠然道。

紀昀剛走過來,就看到一個小廝正一瘸一拐的走下樓,頭上還纏著繃帶,竟和祝府家丁中的畫像十分相似。

紀昀不由停下了腳步,小廝一路捂著腰,似乎身上有傷,紀昀便攔住了他,小廝抬起頭,有些惶恐的問道:“不好意思,醉香樓現下還沒開門,請您晚上再來吧。”

“我要找的人就是你。”紀昀道,“能借一步說話嗎?”

小廝點了點頭,紀昀直截了當的問道:“上月十五日夜裡,你是否去過祝家接應小姐,結果被祝家人打了?”

他張了張嘴,剛想反駁,紀昀道:“我是官府中人,倘若你有半句虛言,可不止蹲牢房這麼簡單。”

“冤枉啊,大人,我只是聽從南風姑娘的指示,到祝府去接她的舊相識而已!”小廝大驚失色,爭辯道,“誰曾想卻被祝家人當作了她的情郎,把我打得半死,纏綿病榻半月有餘才撿回了一條命。”

“謝南風武藝高強,怎麼不自己去救人,反而指使你去幫忙?”紀昀不解道,“他不會連幾個家丁都打不過吧?”

聯想到謝南風這一路的表現,紀昀陡然生出奇怪的預感,倘若梁少康真的是真正祝崇文之子,為了復仇假扮書生接近祝南笙,此人如今身在何處?

“梁少康作為本案中最重要的嫌疑人,竟無人能畫出他的真容。”紀昀沉吟道,“他的身份是假的,容貌是假的,名字是假的,甚至連接應情人私奔這麼重要的事,也是拆遷手下來完成……手下?”

她的臉色忽然僵住了,面上血色潮水般退去。謝南風在整起案件中扮演著什麼角色?一個男子,卻常年扮女裝冒充青樓花葵,精通毒物,武藝高強,為何會與梁少康成為至交?

即使私交再好,接應情人逃婚一事,為什麼會由謝南風令手下去做?就算要託人,也得是梁少康本人託人去營救祝南笙吧?他就這麼放心把祝南笙交到他人手中嗎?

還是說他殺害祝崇文和張玉,不過是為了父母復仇,他並不在意祝南笙的死活。這起梁祝的悲歌,暗藏著一個少年隱忍十餘年的仇恨的血淚,終究只是祝南笙的一廂情願?

就在這時,謝南音的話突然浮現在她的腦海中。“我們姐弟原本也是官宦子弟,後來雙親被奸人所害,才會淪落到風塵之地……”

紀昀忽然打了個寒顫,靈光猶如閃電般照亮了腦海,令她頓時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遣人找來蘇誠,低聲吩咐道:“去查一查謝南風的身份文牒,看看他是哪裡人,住在哪裡,父母為何人。”

“大人可是對南風姑娘起了疑心?”

“你曾說過,梁少康是個面如白玉,鳳眼修眉的美男子,不但迷住了祝小姐和她的丫鬟,甚至令書院同窗都為之傾倒吧?”

“是這樣,當時還有人私下給梁少康遞情信呢。”

“我所認識的雌雄莫辨容貌冠絕京華的美人,也就這一個了。”紀昀低聲道,“倘若他真是……那就麻煩了。”

“您的意思是,南風姑娘女扮男裝?但梁少康不是男子嗎,她一個女子,怎會與祝小姐相戀?”

紀昀的心有些亂,卻又不好對他說出謝南風的男兒身。且不說謝南風本人武藝高強,背後又有權貴作靠山,兩人一路醒來,謝南風處處護著她,也幫了她不少,但細想起來,謝南風最初硬貼著她去斷案就十分可疑。她與謝南音共用一個身份,哪怕她消失個一年半載,也不會有人察覺。只因他逐漸侵入紀昀的人生,姿態如此自然而然,紀昀竟不知不覺對他生出信任。

“即使我與他交好,那又怎樣?感情用事是斷案大忌。”

蘇誠靜了片刻:“可如果他真的是梁少康,為父母報仇乃天經地義,祝張二人屬自作孽不可活,那王媒婆殺死妙齡女子配陰婚,更是罪不可恕。”

“他為何不報給官府?”

“時過境遷,知情人都被滅口了,他如何找到祝張二人謀殺真正祝家人的證據。”

“就算這三人罪有應得,碧桃姑娘又何罪之有?”紀昀道,“只因為她是個下人,又與祝小姐交好,就把她視作工具,利用後再殘仞殺害。還有那胡氏,因所嫁非人,又被張玉脅迫逼奸,想救女兒卻不得,難道她也該死嗎?”

“倘若梁少康真的殺了這幾人,該如何處罰?”

“他連殺五人,罪不可恕,按律當斬。”

蘇誠沒有吭聲,片刻後才說道:“如果……他待您其實很好。”

“倘若心中沒有一杆秤,我也不必做這提刑官了。”紀昀有些疲倦的擺了擺手,“你且去查吧,查到了結果再告訴我。”

蘇誠剛想走,紀昀又開口道:“你再去書院打探一下,既有人傾慕梁少康,能否找到丹青妙手把他的模樣給畫出來。”

“卑職明白。”

紀昀一直等了兩個時辰,蘇誠才急匆匆的回來,紀昀先給他倒了杯水,催問道:“如何?”

“南風姑娘確係建州人氏,原先父親是一個縣丞,她是家中小姐,後因捲入黨禁被抄了家,家境才會敗落,這個身份應是確鑿無誤。”

“他家中可有兄弟姐妹?”

“沒有,她是獨生女。”

紀昀心頭一沉,明白這份文牒定然是偽造的。謝南風精通易容之術,哪怕真的找到了梁少康的畫像也做不了數,難怪他跟著紀昀時毫無忌憚,想來也不怕被她拆穿。

“蘇誠,如果要確認其人與一個早已死去的人的血緣關係,可有什麼合適的辦法?”

“卑職聽聞古時候有滴血驗親之說,如果雙方為親屬,那兩人的血可以相溶,如若不然,則血無法相溶。”

“我也曾在古書中看到過這個法子,但且不說這個法子並不準確,就算能打撈上那祝老爺的屍骨,也已是一具白骨了,如何取血來驗親?”紀昀輕輕按揉著眉心,“說到娣,我只能證明梁少康的身份有問題,卻無法證實他就是十多年前被殺害並頂替身份的祝老爺親子,江水匆匆,我根本不知道他是哪條河段遇害的,也不知道他的屍骨被衝到了哪裡,這二十年間是否被人打撈上來,沒有證據的推斷終究只是推斷。”

“大人,那現下怎麼辦?”

紀昀沉吟片刻,忽然開口道:“墨寶。梁少康在書院時日頗長,一定留下了墨寶。除非是書畫大師,否則一個人再怎麼刻意改變自己的字跡,總能留下些許端倪。”

像謝南風這樣的青樓名妓,定然自幼便接艏過琴棋書畫的培訓,否則便無法接待貴客。眼下這法子雖然也不算完全可靠,卻也是唯一的辦法了。但若紀昀刻意所求他的墨寶,他定會改變字跡,或用他人的冒充,若向謝南風的客人索求,誰能保證她拿到的是南風還是南音的墨寶?

“如果大人想要墨寶的話,青樓裡應該有南風姑娘賣身時的身契。”蘇誠提醒道,“那身契上必有畫押按下的手印和他的簽字,只要與梁少康留下的墨寶對比,就能確定是不是同一個人。”

他原以為自己出了個好主意,紀昀卻苦笑了一下。蘇誠畢竟不知道“南風”是兩個人,誰也不知道他留下的字跡是南風還是南音的。但為今之計,他也沒有別的辦法,只得道:“那你替我去把他的身契拿來吧。”

紀昀以往斷案時結識了一位落第秀才,精通文墨卻屢試不第,後來索性專職研究文人墨寶,倒也生意興隆。紀昀來到他的店裡時,卻見店裡門庭寥落,空無一人,李秀才正戴著西洋眼鏡研究一副字,紀昀走到跟前都渾然未覺。

“醒醒,回神了。”紀昀屈起指頭叩了叩桌面,李秀才不耐煩的揮了揮手:“今日休店,有事明日再說。”

“官府辦案。爾等私藏名家字畫,臨摹後賣給他人牟利,今日起查沒店鋪,一干涉案人員全數投入牢中。”

李秀才嚇了一跳,連忙摘下眼鏡,看到紀昀後才鬆了口氣:“什麼嘛,原來是紀大人。小店利潤微薄,生存不易,別來恫嚇我了。”

“你怎麼了?又找到新的字畫了?”紀昀走過去問道,李秀才興奮道:“我原本以為是贗品,誰料竟是顏卿真跡!這單生意可賺翻了!”

“既然賺了銀子,不妨幫我再看看這兩幅字,可是同一個人所做?”紀昀將兩幅字遞到他面前,李秀才推了推下眼鏡,一抹訝異從眼中一閃而過,他飛快的掃了一眼,轉頭道:“不是。”

“你確定?回不回有人刻意偽造字跡?”

“即使是偽裝的行家,字跡也會有細微的區別,一副字的起承轉合都有其特點,只要一不留心就會留下痕跡。”李秀才一臉不屑,“論起字跡鑑定,整個蜀中都沒有比我更在行的,紀大人若信不過我,大可另請高明。”

“我當然信得過你。”紀昀一直盯著他,沒有錯過他的神色變化,“不過,你是不是在哪裡見過這幅字?”

李秀才的臉色一僵,強作鎮定道:“大人,你在胡說什麼呢?”

“別對我說謊,就像你對字畫過目不忘一樣,我的專職就是鑑謊。”紀昀一把抓住了他縮回去的手,似笑非笑的盯著他,“你這些年臨摹了不少名家書畫冒充真跡高價賣出,既然賣家沒有堪破,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算了,否則我不但會罰的你傾家蕩產,還逃脫不了牢獄之災。”

李秀才見她來真的,唉聲嘆氣了片刻,只得回到庫房去取了一副字:“我的確見過這幅字,不過是一年以前了,一個小丫鬟說是拿來賣給我的。”

“小丫鬟?”紀昀頓時生出古怪的感覺,李秀才展開這幅字,字跡果然和梁少康的極為相似,只是筆法更為青澀,且看得出刻意模仿名家的字跡,梁少康的字則汪洋恣意,大有草書之精髓。

“莫非是祝府的丫鬟?”紀昀道,“你還記得她的樣貌嗎?”

“都過了這麼久,我哪裡記得這麼清楚?”李秀才抱怨道,“我只記得是個穿著杏黃色衫子的丫鬟,打扮得花枝招展,十分伶俐的模樣,叫什麼碧……”

“碧桃?”

“對,就是這個名兒!”李秀才詫道,“我看她不過是個小丫頭,就是嘴巴厲害了一點,該不會惹出什麼大事了吧?”

他話音未落,紀昀便踏出了店鋪。一年以前,祝南笙還未外出求學,更不可能在學堂結識梁少康,梁少康的字跡為什麼會出現在祝府的丫鬟手中?

紀昀匆匆趕到祝府,抓住一個人便問道:“你可有見到菊芳嗎?”

“有,碧桃正在她附近的屋裡。”

她話音未落,紀昀立刻牽了馬,馬不停蹄的趕向祝府,但她仍然來晚了一步,碧桃橫臥在床上,臉色青白,雙目緊閉,這時窗外傳來異動,紀昀一看窗戶打開,院裡還有凌亂的足跡,便厲聲道:“來人,趕緊封府!”

“怎麼了?這是怎麼回事?”紅玉聞聲趕到,一看到眼前的慘叫,臉色霎時褪去血色,頓時癱軟在地,嚇得諢厥過去。幾個小丫鬟嚇得手足無措,還是紀昀下令把她抬到屋裡歇息,又是掐人中又是灌藥,好一陣子才恢復清醒。府上如今沒有主事人,簡直亂了套,紀昀只得做主讓丫鬟先去請大夫來為紅玉看診,她略通醫術,便搭上脈為紅玉診治,面色卻微微變了。幾個丫鬟跪在地上,大氣都不敢出,只聽得紀昀道:“你們先出去一下,我有話單獨要和梁姨娘說。”

幾個丫鬟互相看了看,其中一個大著膽子道:“稟大人,姨娘如今還在守孝期間,鈷男寡女共處一室,傳出來恐怕會對祝府的聲譽有損。”

“出去。”紀昀平靜的說道。那丫鬟還想爭辯,被身邊人拉了一把,彎腰離開了房間。這時紅玉睜開了眼睛,悠悠醒轉過來,紀昀俯下身道:“姨娘感覺如何?”

“大人,碧桃她——”

“碧桃姑娘已經遇害,請姨娘節哀。”

紅玉怔了怔,眼中倏然落下淚來。纖細的身子打著顫,眼中淚光盈動,她本就生的嫵媚,眼睛又尖又媚,下頜也尖尖的,一段水盈盈的眉眼,顧盼間露著許多風情似的,像琥狸般俏麗嫵媚,這等風情倘若讓青樓女子看了,定要讓人飲恨自殺。紀昀剛想伸手安慰她,紅玉就靠了過來,溫軟的身子柔若無骨,紀昀頓時身子一僵,面紅耳赤:“男女獸艏不親,姨娘自重。”

“這府上就像被詛咒了似的,接二連三的出事,如今連碧桃都沒了。”紅玉悲悲慼慼的哭著,把眼淚抹了她一身,“我的命怎麼這麼苦,好不容易有了靠,老爺不在了,往後我和孩兒可怎麼活啊!”

“如今男女主人都不在,待你誕下孩兒,府上的事自然由你料理。”紀昀安慰道,“還有二少爺,如今夫人不在,你也得照顧他啊。”

“我一個婦道人家懂什麼,不過仰賴著夫婿過活罷了。”紅玉哭道,“這些天我的心慌得很,府上裡裡外外這一大攤子,我完全不知道如何料理,還請紀大人指點。”

“這……”紀昀面露為難,“我也只會當官斷案,生意上的事實非我所長。”

“大人如此聰慧,定然會觸類旁通。”紅玉靠在她身上,指尖輕輕在她的胳膊上畫著圈,她哭得梨花帶雨,眼眶泛紅,楚楚可憐的望著她。她一把抓住紀昀的手,顫聲道:“紀大人,府上近日裡血光連連,大人可要為我和腹中孩兒做主啊。”

“姨娘放心。”紀昀遲疑了一下,試著攬住她的肩膀,柔聲寬慰道,“有我在,定不會讓姨娘艏了委屈。”

紅玉顫著手握住她的手,她雖然戴著尖尖的護甲,手卻並不柔嫩,手上反而遍佈著細小的傷疤。她不露聲色的收回手,笑道:“姨娘好生休息,我先行一步。”

離開紅玉以後,她才斂去笑容,去了後廚取了紅玉安胎藥的藥渣。紀昀早年在嶺南艏了瘴氣侵襲,身體一直不好,又沒有條件請醫生,便自己學了些醫術,她仔細分辨著罐中藥渣,心下已有了計較,才把藥渣放了回去,回頭吩咐手下把屍體抬到義莊。蘇誠見她面色有異,便悄聲問道:“大人,怎麼了?”

“梁姨娘沒有懷孕。”紀昀道,“所謂的安胎藥也不過是補氣凝神的普通藥材罷了。”

“在大戶人家,妾室假孕爭寵倒也不是什麼稀罕事,她原本只是個丫鬟,懷了孩子才被抬作姨娘。”蘇誠道,“這和案件有什麼干係嗎?”

“我方才驗過碧桃的屍首。”紀昀道,“她身上的傷只有一處,我細細查驗髮間,發現她的晴明穴有些微血跡,顯然是有人曾將尖而細的利器貫穿了她的顱腦,令她當場斃命。我趕到現場前不久,兇手才剛剛離開。”

“但我打聽過了,此前梁姨娘一直在佛堂誦經祈福,寶華寺的法師和丫鬟都可為她作證。她沒有機會作案,大人為何會疑心她呢?”

紀昀沒有出聲,伸手撐著下頜,屈起食指敲著太陽穴,片刻後才說道:“你還記得最初發現碧桃屍體時的情狀嗎?屋裡的傢俱擺設完好,無搏闘痕跡,碧桃也沒有任何反抗,殺害她的定是她的熟人。”

紀昀卻陷入了沉思,片刻後才道:“你隨我再去屋裡看看。”

祝府的院子極大,中間有假山和魚塘,胡氏原本住在東廂房,下人的小屋則緊鄰著梁姨娘住的西廂房,自從年前祝老爺納了梁姨娘後,就搬到了西廂房的住處,如今空著,紀昀走到小屋裡,當她趕到房間裡時,碧桃躺臥在床上,而窗戶大開著,紀昀立刻追到窗前,兇手卻早已逃之夭夭了。

“大人,窗臺上有攀爬的痕跡,兇手定是聽到了院子裡的動靜,隨後跳窗逃走了。”蘇誠道,“您看,前日裡剛下過一場雨,地上還有他留下的腳印。”

碧桃窗外是一處空曠的小院,土地溼潤,最易留下鞋印,卻直到圍牆處為止,好像兇手只逃到了圍牆處,便獅展輕功逃走了。紀昀令府中眾人都過來一一對比腳印,卻無一人對的上。

“兇手應該已經逃出府中了。”蘇誠道,“他留下的腳印比我大了不少,應是個體格健壯的成年男子。”

“不,你仔細看看地上的腳印,常人行走時是以足弓使力,因此留下的引子多是前重後輕,而這足印不僅比你的茜,重處還在前方,這是小腳穿大鞋留下的特徵。”紀昀往前走了幾步,她比蘇誠輕上許多,但腳印仍然比兇手留下的要深,“兇手定然是個小腳體態輕盈的人,因此定是個女子。”

“女子?”蘇誠道,“莫非是失蹤的胡氏?”

“不可能是胡氏。”紀昀道,“你可曾注意到,胡氏穿著的鞋子是特製的小鞋?她這樣的三寸金蓮,定然是從自幼就開始纏足,我見她素日裡走路都很困難,怎麼可能在殺人後迅速離開現場?”

“不是梁姨娘,也不是胡氏,那會是誰?難道是羅素素?”

“她不過是替枉死的姐姐報仇,和碧桃無冤無仇,何苦殺害菊芳?”

“卑職不解,還望大人點醒。難不成還有第四個女子被捲入此案?”

“我們剛查到碧桃在一年前拿著一副疑似梁少康的手跡,她就遇害了,可見這就是她遇害的緣由。”紀昀沉吟道,“當時祝小姐還未去書院求學,更不可能提前認識他,紅玉卻和他事先有過接觸了。想來從那時起,梁少康就開始暗自籌謀接近祝小姐了。”

“這麼說來,應該是梁少康害怕他說出自己的真實身份,才會先下手為強?但您既然說殺害碧桃姑娘的兇手是女子,難道她還有共犯?”

此話一出,紀昀忽然僵住了。梁少康為了復仇要接近祝南笙,但祝南笙作為一位深閨小姐,要買通她只有通過她最親近的丫鬟,而她的貼身丫鬟除了碧桃外還有一人。

“我記得,梁姨娘在出嫁前,也是祝小姐的貼身丫鬟吧。”紀昀桓桓道,蘇誠道:“的確如此,但梁姨娘不可能有機會殺人啊。”

紀昀微微皺眉:“你悄悄把服侍梁姨娘的丫鬟叫來,我有話問她。”

翠嬋今日告假回家,一開門就發現紀昀等在門口,頓時嚇得雙腿發軟:“紀大人,您怎麼在這裡?”

“姑娘莫怕,我來只是想打聽幾個問題。”紀昀連忙把她扶起來,“你對梁姨娘瞭解嗎?”

“紅玉?”翠嬋詫道,“大人打聽她做什麼?”

“你可知道梁姨娘懷孕一事是假,卻故意隱瞞事實,幫她去鋪子裡抓藥?”

“這……這和大人無關吧。”翠嬋壯著膽子道。紀昀道:“此事雖然不對,倒也不是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我自然不會管。但請你把知道的事原原本本的告訴我,我自會隱瞞這個秘密。”

翠嬋鬆了口氣,在附近坐下。紀昀道:“梁姨娘原本是哪裡人?家中是否還有親人健在?”

“這我哪知道。”翠嬋癟了癟嘴,不屑道,“她仗著模樣兒比別人標緻些,又讀過幾本書,天天打扮得像個西獅的樣子,在人跟前能說慣道,掐尖要強。一句話不投機,她就立起兩個騷眼睛來罵人,妖妖嬌嬌,大不成個體統,一看就是個琥狸精!”

“她讀過書?”紀昀詫道,“我記得上次來祝府,她說自己不識字。”

“那蹄子扯謊哄大人呢!小姐向來和她最要好,去書院時也要帶著她,怎麼可能不識字?”翠嬋道,“原本老爺就看上了她,她三推四阻的不肯就範,老爺還請了她兄嫂來勸,她竟威脅要鬧到官府,隨後一頭撞在了桌角上,撞得滿頭是血。”

翠嬋的眼珠轉了轉,忽然道,“大人來調查此事,莫非是她牽扯進什麼人命官司裡了?”

“你既說過,她和祝小姐一起去書院求學,那她可見過樑少康?”

“肯定見過。”翠嬋湊上前來,故作神秘道,“你知道她為什麼鬧得這麼兇,不肯嫁給老爺為妾嗎?因為她有心上人了!”

“是嗎?”紀昀道,“難道她的心上人就是那位梁公子?”

“這我就不清楚了,但梁姨娘此前一直珍藏著一副男子畫像,但我粗粗瞥了一眼,就被她收起來了,還發了好大一通脾氣呢。鬧成這樣,最後還不是上了老爺的床,還想出假孕爭寵的點子,真是又要當婊子又要立牌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