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歡 作品

第 98 章 晉江文學城獨家發表98

 “你女兒?”顧隨之想到什麼,“凌輕殷?”

 凌寧御眼神更冷一分,“你不配提她的名字。”

 “凌輕殷還沒提過你呢。”顧隨之嗤笑,“我算是知道她為什麼不提了,有你這麼個精神不正常亂咬人的爹,怪可憐的。”

 凌寧御定定看著他,臉龐一點點緊繃,宛如石像般冷硬。

 神血賦予的金瞳純粹璀璨讓人無法直視。

 逆著光時,那俊美得帶出幾l分壓迫感的五官越發深邃。

 這位當世第一人不負神裔後人的身份,從長相到氣質沒有一絲不完美,神祇降臨也不過如此。

 就如他從小到大的經歷和為人處世,也沒有一絲一毫的不如意。

 無論是少年時仗劍天涯,意氣風發,結識愛侶。

 還是後來登臨仙道巔峰,一覽眾山小,他的脾氣從來都是溫和而慈藹的。

 對上尊敬知禮,對下謙遜和善,永遠都是不驕不躁,不卑不亢。

 但凡是認識他的人,就沒有一個說的出他的不好,無論是誰都交口讚譽。

 仙門典範,不過如是。

 但是在此刻,面對著仇人之子,甚至可以說是自己一生最大的汙點,顧隨之一而再再而三的忤逆,徹底消磨了他的耐心。

 男人臉上再找不出一絲和緩溫情的情緒。

 半晌,他抬起手。

 當世頂尖強者的威壓重重壓下。

 “不知死活。”他冷聲道,“再有下次,我不會手下留情。”

 顧隨之在重壓下攥緊了拳。

 凌寧御說:“半妖,滾出人族,別讓我再看見你。”

 他一刻都不願意多待,一句話都不想多說,警告放下,轉身離開了這裡。

 威壓一散,顧隨之咬牙罵了一句,“誰稀罕看見你?有病!”

 罵完,他臉上的表情一點點從憤怒變得茫然,怔怔一手杵著劍。

 “……半妖?”

 顧隨之很快抹掉了心裡的異樣。

 瘋子的話何必當真。

 他往屋裡走去,打算洗個手去去晦氣,一邊洗一邊心不在焉地想,那真的是凌輕殷的父親嗎?

 凌輕殷的父親怎麼會……

 他無意間往下看了一眼。

 整個人驀地僵住。

 虛空中(),林慕深深地吸了口氣(),呼吸裡都帶出破碎嗆人的血腥味。

 心臟被繩索絞緊,鋪天蓋地的疼痛。

 書頁嘩啦啦翻過一頁。

 看不見的古鐘敲響,沉悶悠長,一聲聲迴盪。

 彷彿宣告著短暫的幸福時光終結。

 他竭力伸出手,想擋住什麼,卻於事無補。

 小屋裡,顧隨之低下頭。

 裝水的木盆裡,他用靈力凝聚出的清水淹沒過他的手,五指修長漂亮,隨著他洗手的動作,清涼水波破碎搖晃。

 上面清楚地映出一雙異色的眼睛,還有散落下來的,一寸寸變為銀白的頭髮。

 ——這是他第一次看到自己真實的瞳色和髮色。

 凌輕殷還年輕,她的障眼法在凌寧御手下不堪一擊。

 剛才的重壓不僅是警告,更是撕開最後一道遮掩的利刃,讓他不要再自欺欺人。

 顧隨之和水裡的自己對視。

 他眨了下眼,水裡的那雙眼睛也跟著眨了一下。

 鐵證如山。

 淹沒在時光中的回憶在這時閃現。

 那還是凌輕殷剛撿到他的時候。

 那時的凌輕殷用藍綾覆眼,掩蓋自己的金瞳。

 但她曾在他面前摘下過那條藍綾。

 兩人四目相對時,倒映在他眼底的,赫然就是一雙金眸。

 後來凌輕殷就沒再遮過眼睛,而是直接把眼睛變成了黑色,同時也掩蓋了他的眼睛和頭髮。

 久而久之,連顧隨之自己都忘了。

 他看著自己的金瞳。

 這一抹金色多眼熟啊。

 那麼美麗,又那麼不祥。

 凌寧御的話轟然迴響在他耳邊。

 異族。

 半妖。

 他的女兒。

 凌輕殷……

 十年前,尊貴無匹的太彌宗首席弟子以遊歷為藉口遠離宗門,奔赴千里,來到這荒涼偏僻的小山村,一住就是十年,十年裡就守著他這麼一個來路不明的孤兒。

 顧隨之無數次想過,凌輕殷圖什麼。

 現在很明瞭了。

 過去那十年裡,他們也不是一直都住在這裡,他也會隨著凌輕殷到處遊走,斬除一些趁亂跑到人族作亂的妖族。

 在那時,他完全是以人族修士的心態去看這些妖族,覺得他們是異族。

 現在想來簡直可笑。

 原來他也是異族。

 自記事以來的認知就這樣被生生撕裂成兩半。

 一邊是仗劍而立的神裔少女,一邊是含恨倒在血泊中的妖族。

 誰是親,誰是敵?

 誰是異族?

 誰又該死?

 ……他究竟是誰?

 這些問題,要是林慕遇到的那個顧隨之,最多隻是稍稍驚訝,然後就不再放在心上。

 要是

 () 菩提幻境中的顧隨之,大概會皺一皺眉,然後把這件事拋到腦後。

 不用他們,他這會兒要是再大一點,不用大太多,哪怕只有十五歲,二十歲。

 他的認知成熟,自我意識發育完善。

 再聽到這件事,都不會那麼痛苦。

 但這裡只有一個十歲的顧隨之。

 短短十年的時光並不足以讓他以平常心對待自己突然變化的身份。

 視作親人的人真的成了親人。

 卻不是美夢成真。

 而是噩夢降臨。

 過去十年的經歷全然顛覆。

 他比被凌輕殷誅殺的妖族更可悲。

 他們好歹還有身份,可以堂堂正正說自己是什麼什麼,走投無路時,還能渡過滄浪海,回到妖族的領地。

 他呢?

 顧隨之腦後神經倏然一緊。

 等等,他是半妖,那跟著他的又是誰?

 兩年前,他曾經開玩笑,問那人,他是不是什麼很了不起的存在,那個人才專門被派到他身邊保護他,或者是為了報恩。

 現如今一語成讖。

 他果然是個很了不得的東西。

 太了不得了。

 但那人顯然不是來保護他的。

 除了凌輕殷,還有誰會保護一個半妖呢?

 “你……”顧隨之頓了下,“你還在嗎?”

 他轉錯了方向,又是背對著林慕,對著空氣說話。

 在往日裡有一絲逗趣的場景,在此時完全沒人有心思笑得出來。

 只有不同尋常的心跳提醒他那人還在。

 “剛剛那人說的話,你聽到了嗎?”

 顧隨之抬起頭,小聲說:“……不是真的。”

 林慕喘息急促,聲音比他還微弱。

 “別說了……”

 他說。

 “別說了,顧隨之。”

 沒關係的,不要緊的。

 不要……否定自己。

 但顧隨之聽不見。

 他的手在發抖。

 人妖兩族開戰,彼此矛盾急劇加重,哪怕是普通人,提起妖族,也是一副痛恨不已的模樣,兩族互相仇視,互相看不順眼。

 夾在中間的半妖們就更不受待見了,處境比往日更糟糕。

 無論是人族還是妖族,都不承認他們的身份,別說把他們當族人接納,沒把自己對異族的怒火傾注到他們身上都算好。

 他不知道跟著自己的這個存在是人還是妖,但他不想被對方疏離,乃至仇恨……

 顧隨之腦子混亂,連自己在說什麼都不知道,只知道執拗地看著“前方”,喃喃說:“不是真的,你不要討厭我,好不好?”

 他不想承認。

 但這又怎麼遮掩得過去呢?

 他的眼睛,他的頭髮,都在告訴他,別裝了。

 可他又必須否認。

 因為這是他最後擁有

 的東西了。

 凌輕殷不是他的什麼人,外面來的那個就更不是,他有的,就只有這個從小跟在他身邊,從不現身的存在。

 他的朋友,也是他隱秘的歡喜。

 顧隨之眼角緩緩垂落,聲音輕得一吹就散,他說:“你說句話,好不好?”

 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林慕喉嚨滾動,嚥下鐵鏽味濃重的氣息,過了很久,才沙啞地說出一個:“好。”

 “我沒有討厭你。”他說。

 “你說不是真的,就不是真的。”

 林慕都不知道自己在說給顧隨之聽,還是說給自己聽。

 他快抑制不住自己的思緒了。

 有一件事,顧隨之早就看了出來,但從來沒說,反而是林慕自己說出口說一次。

 那是他對姒京說的:“我就喜歡折磨我自己。”

 不僅是折磨自己,他的自耗更是驚人的。

 林慕太清楚自己在極端情況下會做出什麼事,以至於他根本不敢在這時候去思考任何事情,只要一動腦子……

 他不敢想要是顧隨之真因為他的摻和而傷害自己,他會怎麼樣。

 ——這突如其來的情緒反噬太過嚴重,以至於林慕忘了一件事。

 這個幻境真正針對的人,是他。

 無數窸窸窣窣叫囂的惡語猛然高漲。

 “你看啊,你還是信了吧。”

 “堅持什麼呢?”

 “這些都是事實啊……”

 “……”

 林慕按住太陽穴,拼命想阻止自己再想些有的沒的。

 可惜他做不到。

 顧隨之在這裡,他做不到不管。

 “……滾開!”他一字字飽含痛苦,“別想騙我!”

 “可他自己都懷疑自己了啊。”

 “顧隨之會懷疑自己嗎?”

 輕佻的戲謔伴隨著竊笑,在他耳邊扭曲成傅初嵇的聲音。

 “都是因為你啊,他怕你誤會他。”

 “是你害了他啊……”

 林慕終於忍不住怒吼:“——滾!”

 虛空中,飽含惡意的歡呼再次高漲,彷彿在為他的痛苦歡歌。

 “這就承受不住……”

 “——這都沒能騙你出來嗎?”

 少年顧隨之放下手,疑惑抬頭,“這麼難騙?”

 林慕愣住。

 耳邊的詛咒反應過來,挑唆全變成了叫罵,沒一會兒徹底消散。

 顧隨之沒有得到回應。

 但他也算是習慣了這種沒有迴音的日子,只要人還在就好。

 他聳聳肩,“這千載難逢的機會,居然還失敗了。”

 顧隨之抹了把臉,臉上的脆弱一掃而空。

 “你沒事?”林慕驚疑不定。

 “是有點難過啦,但想想剛才那誰,感覺我難過他可開心了,就不想為難自己。”

 “……”

 “

 我聰明吧?”顧隨之揚起眉,“最多為他難過一刻鐘,多的算他賺死了。”

 林慕無言以對。

 “只要你不嫌棄我就好啦,你嫌棄也沒用,這我又改不了。”

 林慕:“你閉嘴吧。”

 顧隨之以驚人的速度收斂好了情緒,爬到了屋頂上。

 “凌輕殷什麼時候回來啊?在這應該能看到吧?”

 顧隨之又朝著自己看不見的夥伴說話。

 林慕垂下眼,假裝沒看見他仍未止住顫抖的手。

 “只就走不太好,還是等她回來吧。”少年顧隨之自言自語。

 他要去和凌輕殷告別。

 想也知道,以那個男人看他的眼神,決計不會善罷甘休,從他這裡入手失敗,就會從凌輕殷那邊想辦法。

 他不做誰的累贅,也不想讓誰為難。

 顧隨之不著邊際地想。

 誰還不是生來驕傲呢?

 半妖又怎麼了。

 老子照樣優秀得甩你十萬八千里。

 一把年紀,還想跟他比。

 做夢。

 氣也氣死他。

 顧隨之一手枕著頭,閉上眼,強行壓平思緒。

 這一等,就等到了深更半夜。

 凌輕殷和以前一樣推開門,卻沒在屋子裡找到往日都會留下的那一盞燈,還有靠著門邊等她的少年。

 “睡了?”凌輕殷輕聲。

 但很快,她發現了什麼不對,在感知牽引下,她看向了身旁——那是凌寧御白天站過的地方。

 “……父親?”

 捕捉到空氣裡殘留的那一絲來自血脈的氣息,凌輕殷長睫一顫,意識到什麼。

 她張開識海,籠罩小院,找到了屋頂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