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曾經的景斷水不明白為什麼, 每當提起天書的時候,他的師兄望著他的目光總是帶著難以言喻的哀傷。

等到他終於回味過來的時候,他已經落入了泥潭。

“這是我的記憶?”他喃喃自語。

鳳凰是接近不朽的種族, 如果沒有意外的話他們能夠活到世界的終結。

然而現實是,歷代的鳳凰從無法做到善始善終。

在他們活著的時候,他們會是天書的作者, 他們記錄著因果,也改變著因果。

那一次無條件改寫天書的機會就如同打開潘多拉魔盒的鑰匙,改寫天書只有零次和無數次。無數的因果交錯在一起,誰也不知道那一點微小的改變會不會成為引起颶風的蝴蝶翅膀,稍有不慎就會落入深淵之中。

因果定律, 不改不行, 越改越錯。

最終, 每一隻鳳凰都為了修正因果獻出自己的生命。

又或者說, 他們是在用生命彌補自己犯的錯誤。畢竟因果定律本應該成為不可撼動的法則,哪怕是天書的管理者也不能踏入其中。

他第一次修改因果定律的故事就如同一個滑稽的故事。

那時候的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職責,他的師兄們也從來不會告訴他鳳凰需要履行的義務是什麼。或許, 在他的師兄看來, 讓他什麼都不知道就是對他最好的保護。

可無知鑄成了大錯。

他對那個時候的記憶已經不怎麼清晰,只記得就是鎮壓大魔的時候,整個滄明山還有聯通滄明山管轄的那些凡人村落都出了很大的亂子。

所有的地方都被冰封,一年到頭溫暖如春的地方沒有經受過這樣的寒冷, 修士能有抵禦嚴寒的本領, 可是那些凡人就不一樣了。

有很多人死了。

彼時的景斷水對死亡並沒有什麼清楚的認知, 直到他趁著師兄不注意的時候下山來到了凋零的村落。

整個村落之間只剩下了一個孩子, 那個孩子躺在地上雙唇凍得烏紫,手卻緊緊地抓住了他的腳腕。

“你穿得這麼好看, 一定是仙人吧。”

“你能不能,能不能救救我。”

鳳凰對於死亡沒有清晰的概念,卻能本能地察覺出生命凋零的氣息。孩子的生命已經走到了盡頭,即使是天下最好的靈藥,最有名的醫修也回天乏術。

“我什麼都幫不了你。”小鳳凰非常哀傷地回答。

男孩的另一隻手也抱住了他的腳腕。

“不,有的,一定有的。”

其實的確是有的。

明明可以救他,卻要袖手旁觀,這樣的認知讓景斷水心碎。他猶豫了片刻,揹著孩子割破了手腕,偷偷給了孩子一小瓶自己的血。

“這是上好的療傷藥,你看看對你有沒有用。”

他說完之後就快速地離開了這裡。

然後第二天,滄明山的山門口聚滿了渴求靈丹妙藥的凡人。

有個仙君用一小瓶仙藥救了一個瀕死的凡人的消息徹底地傳開了。

“你們明明有藥,為什麼不幫助我們!是不是在你們的眼裡,我們這些凡人的命就不是命!”

“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她還有氣,求求你救救她!”

“快點把藥交出來,兔子急了都要咬人的!快點把藥交出來!”

守門的弟子才練功沒多久,也就比普通人厲害上了那麼一點點,他急的滿臉通紅:“你們在說什麼?我們真的沒有藥!真的沒有!”

“你們還有沒有良心了!我們為了保護你們不被魔族所傷……我們死了那麼多人!你們還要怎麼樣!還要怎麼樣!”

那個弟子還要說下去,但是不知道是誰從背後給他狠狠地來了一鋤頭,弟子茫然地摸了一下頭上的血,然後應聲倒了下去。

那些凡人瘋了一樣湧入山中。

打鬥的聲音和哀嚎的聲音混雜在了一起,有人受傷,有人死去,滄明山的威望或許也會變得岌岌可危。

而一切都是因為他一時間心軟救助了一個本該死去的孩子。

那個被打死的弟子他也認識,每次他偷偷溜出去的時候都會和他打招呼,然後假裝什麼都沒有看見。偶爾,他下山買了電信也會偷偷給他帶上一塊。

景斷水在一片茫然之中走上了藏書閣,那些阻撓別人接近天書的禁制對他來說根本就是形同虛設。

鳳凰本能地知道他該如何修改其中的內容。

“我希望災難沒有發生過,沒有冰雪,沒有人死去,一切還和從前一樣。”

於是一切就像是從未發生過一樣,大魔還沒有來得及作亂就被關進了鎮魔塔之中,然後天書之中出現了新的內容:

他的三個師兄繼承了大魔的命格,未來將犯下大魔所犯下的所有錯誤。

“不,不!”景斷水頹然地倒在地上。

鳳凰已經用掉了唯一一次無條件改變因果的機會,他開始與世界建立聯繫。

他的師

兄沒有任何錯,他們尊重每個生命,不該得到這樣的結局。

想要再次改變師兄的命運,只能讓他來承受他師兄們的結局。

於是他成為了妖皇、成為了魔尊、成為了毒師,從漂漂亮亮的仙君成為了人人喊打的反派。

本來以為這樣就夠了,所有人都能活下去。

原本沒有改動過的故事裡,會有一個叫秋離的孩子除掉那個大魔。這個孩子和大魔鬥了許久,經歷過無數的苦難,然後終於得償所願手刃仇敵。

如今,景斷水頂替了大魔的存在,接下來的發展應該是這個孩子會殺死他。

記憶之中,景斷水第一次看著那雙蒼青色的眼睛,瞬間明白了自己的命運。

他會殺死我,然後結束這一切。

他想。

我是是他必須殺死的宿敵。

當反派實在太難了,日日夜夜都在折磨著他的良心。他不想幹下那麼多的壞事情,於是又或多或少地把那些本該死在他刀下的無辜亡魂的命運改寫。

他的身體也因此漸漸地垮掉了。

如今,他的眼睛已經看不清楚東西了,只能憑藉著聲音的方位估摸著做出反應。

秋離心思不壞,看向他的眼睛裡總是有光。秋離的身世本就可憐,因為那個什麼只存在在傳說中的弦師血脈處處受人迫害。

可哪裡會有這麼玄乎的東西,弦師的血脈多半沒那麼厲害,他們只是能看透一點兒的因果,然後在合理的範圍之中規避掉一些麻煩,有時候收集一些沒有靈魂的軀殼,把它們做成傀儡永遠保存。

真正的災難壓下來的時候,他們什麼都做不了。

景斷水想要早點結束一切,對秋離好,對自己也好。於是,他用真實的身份把自己會的一切都交給了秋離,同時用反派的身份像故事裡那樣竭盡全力地折磨秋離。

每次作為仙君和他交流的時候,少年的眼裡都像是擁有星辰萬千。

――他很喜歡自己。

秋離脾氣好到有些懦弱,不對他狠一點的話他是不會下得了手的。

可是,即使他順應了命運也還是做錯了。

一步錯,步步錯。

鳳凰因天書而生,因為天書而死,這是凌駕於一切因果之

上的萬物法則。沒有人能夠傷害鳳凰,除了鳳凰自己。

秋離殺不了他,正相反,他會因為想要傷害而被反噬。

那一次仙舟被沙暴吞噬,就和天書裡一樣,那艘船上都是覬覦秋離弦師血脈的人,視人命如草芥。

也是秋離殺死自己的好時候。

結果,並沒有像景斷水預想的那樣,一切結束,秋離從此過上快樂的生活。

緊緊是因為知道了那個真相――他的小師叔和害他的反派們是同一個人,他滿懷恨意地向著景斷水刺了一劍。

那是沒有殺意的一劍,所做的僅僅只是削斷了景斷水的一綹頭髮。

秋離卻因為反噬瀕臨死亡。

慌亂之中,過去的自己跪在秋離的旁邊哭泣。

“我對不起你,但是你必須殺了我,不然沒有人能夠終結反骨的命格,總會有很多人因為我而死。”

“這逆天而行的換命之術只有鳳凰的血脈能夠做到,我把我的一小部分屬於鳳凰血脈的命格換給你,這樣你應該就不會因為傷害我而遭受反噬了。”

於是,平平無奇的弦師血脈真的像是傳說中那樣擁有了呼風喚雨的能力。

他以為秋離會馬上殺死他,可是秋離只是離開了滄明山。

回去之後,他沒有和任何人說這件事情。

他在等,等秋離殺他的那一天。

秋離果然來了,只是那個單純的孩子變得偏執,面上總是似笑非笑。

“你來殺我了?”景斷水問他。

“不,我要把你做成傀儡永遠陪著我。”雪發的青年帶著詭異的愉悅,“你知不知道,我其實很早之前就喜歡你了,即使你這麼騙我利用我,我還是喜歡你。”

“這大概不能如你的意了。”

在弦師把他的靈魂抽離出來,企圖封存在永恆軀殼中的那一剎那,景斷水的靈魂化作了羽毛。

天書上作者的名字變成了秋離。

擁有一部分景斷水贈予的命格的他被天書默認成了新的管理者,也是第一個不是鳳凰的管理者。

景斷水緩緩睜開了眼。

對上了,和過去他看的那個網文的故事都對上了。

“我本該如此消散的。”

書頁繼續翻動,一段不屬於他的記憶流入其中。

那大概是他死掉以後的故事了。

雪發的弦師看著面前金色的書頁,手捂著自己的半張臉發出一陣癲狂的笑聲。

“誰告訴我往者不可諫,那麼多被改變的故事不能夠被再一次改變的。”

“我想到了!我想到了!”

“誰說需要改變的,我只要毀掉這個世界,讓

天書上所有的內容都全部重寫就好了。”

“這樣他就能回來了!他就能回來了!”

天書在瘋狂地顫動,它並沒有自我意識,但是天道的法則在阻止秋離毀滅世界。

秋離面無表情地撕掉了一頁書頁。

“你是覺得歷史還是會重演是嗎?”

“不,不會的!我會取代一部分的你,我的一部分靈識會融入天書之中,然後另外的我會回到過去的。”

“那個我不會有現在的記憶,但是那個我一定會知道怎麼做的,畢竟我那麼喜歡他,所以一定會排除他身邊所有的隱患,讓他只能和我在一起就好了。”

他頓了一下,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了,景斷水愣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秋離在說什麼。

“好吧,其實剛剛的那些不出意外的話不會發生的。”

“我會成為世界之識,然後讓天書裡所有的因果都停留在仙師把命格給我的那一天,這個世界會停止運轉,不會再有新的命運書寫。”

“仙師會去另外一個我選好的世界開起平安快樂的生活,保險起見我和他的師兄們打了招呼的,他們會分出一縷神魂過去,成為他真正的兄長,為他的人生保駕護航。”

一切都是理想的狀態。

眾人呵護下小少爺健康快樂的長大。

除了一點――

他的身體不好,那雙眼睛還有著晚上看不見的毛病。

世界重啟總不會如所有人預料的那樣運轉,本該死去的人靈魂的碎片被重新收集在了一起,難免會出現問題。

二十幾歲景斷水就到了油盡燈枯的時候了。

只有承受了鳳凰一部分命格的秋離能夠救他。只要景斷水親手能取回本來的那部分命格,健康起來。

世界重啟了,雖然只是重啟在了白溪秘境開起的那一天,但是景斷水不用再違心地做反派該做的事情了,世界之識的存在讓景斷水的命運改變了。

其實,哪有什麼任務,世界之識真正想做的只是誘導重啟世界之後那個另外一部分的自己,那個不知道真相的自己,把命格心甘情願地還給景斷水罷了。

重新回到這個世界的景斷水沒有過去那些令人心碎的記憶,他總以為著自己是個無惡不作的大反派。

這很好,那些記憶是他故意藏起來的,景斷水忘掉更好。

一切都很完美,只不過回到那個充滿科技世界的仙君變得魂不守舍了。

他是不是可以賭,賭一下,那個仙君或許也喜歡自己呢?

畢竟是景斷水把他變得偏執自私,景斷水總該補償他一下子的。

於是,找回來世界之識,這最後一縷靈識的,完整的秋離把景斷水帶了回來。

“騙子,你是騙子。”看完一切的景斷水把天書摔在了地上。

他沒有找秋離,而是向著另外一個方向

――攬月宗。

他來到攬月宗的時候,解臨正坐在山門口唱歌,攬月宗已經一個人都沒有了。攬月宗之前的幾年不知道受誰的指點研究起了改換命格的禁術,如今遭到反噬,諾大的宗門都沒了。

景斷水本來不該對登仙會上這個神經兮兮的孩子有什麼印象的。

但是在找回最後的記憶之後,他終於明白這個人究竟是誰了。

“解臨。”景斷水上前一步。

“你是那個雪地裡拉著我的腳腕求我救命的孩子。”

“也是那個給攬月宗改換命格的邪術的人。”

“也是那個本該被伏誅的大魔。”

“靠著我的血,瞞過天道,苟活的現在的感覺怎麼樣?”

解臨一下子從石臺階上跳下來。

“仙君終於想起我了。”

“我其實沒想到會這樣傷害你的,我只想要借你的手改變自己的命格而已的。”

“我其實很喜歡你的,我一想起世界重啟之前的事情,我就跑過來找你了。不像你的那些師兄,明明在自己的夢境之中看見了什麼,卻總是都瞞著你,美其名曰不想讓你有太大的負擔。”

“真的,真的很抱歉。還好現在世界重啟了,那些錯誤都沒有釀成。”

“那些想要道德綁架滄明山的刁民我已經讓他們也自食惡果了,仙君你就像當初心軟一下,再可憐可憐我好不好?”

“你也不要以為秋離他們有多麼厲害,你看這些年我還不是活得好好的,我還有千萬種方法能夠毀掉你的一切。”

“所以你跟我走好不好?我保證以後會讓你開心的。”

“不。”景斷水搖頭。

解臨楞了一下。

“他們是故意讓你活到現在的。”景斷水道。

“雨濯春塵,師兄特意重新為我打造了交給我的,就是為了能夠讓我殺了你。”

“他們留著你的命,是為了能夠讓我能夠親手殺了你,他們知道只有這樣我才會甘心,才能放下一切。”

那柄劍在景斷水話音還沒有落

下的時候就一下刺入瞭解臨的胸膛。解臨楞了一下,滑落下來,像是第一次見面時那樣抓了一下景斷水的腳踝。只不過這次他的手變得無力,指尖只是輕輕地碰了一下景斷水的鞋子就無力地垂下。

“秋離!秋離。”景斷水大聲呼喊。

雪發的弦師出現在了景斷水的面前。

景斷水一下子拉住了秋離的衣領,道:“一切都是你的算計對不對!”

“假裝給我選擇的權利,又讓我得知最後的真相,你還在天書之中封存了你的回憶,你是不是故意像讓我看見!還有解臨,你是故意留著他的。”

雪發的

弦師笑而不語,手指拂過景斷水的髮絲,“仙君,乖一點。”

“仙君,你要知道,是你把我變成這副模樣的。”

景斷水長嘆了一口氣。

“好吧,終究是我算計不過你,我認命了。”

“我把你變成了這幅模樣,偏執的步步為營的愉悅犯,所以我的確該對你的餘生負責。”

他笨拙地親吻了秋離的面頰。

算了,就這樣吧。

畢竟是他造就瞭如今的秋離,除了他又有誰能夠承受得了秋離扭曲的愛意呢?

他其實還有一句話一直沒有對秋離說。

之前他把自己當籌碼做賭注的時候就沒有害怕輸過,當時他的潛意識裡就覺得反正要是他真輸了捅了那麼大的簍子,秋離大概也會怒氣衝衝地幫他擺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