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遙遙 作品

第 66 章 【66】

 若有來世……

 但,人會有來世麼。沈玉嬌眼中浮現一絲迷茫。

 梅香濃郁的帷帳中安安靜靜,沒人告訴她答案。

 漸漸地,濃重的疲累席捲而來,沈玉嬌也無力去思考那個黃嬤嬤到底有何蹊蹺,再次昏睡過去。

 半夢半醒之際,好似有人坐在床邊,輕輕撫過她的臉。

 她嘴裡不知呢喃了什麼,那落在臉側的指尖停下。

 良久,唇邊落下一抹淺淺的溫熱。

 “玉娘,你是我的。”

 嗓音縹緲,宛若夢境。-

 翌日,春光明媚,錦華長公主府一片花紅柳綠,鶯歌燕舞。

 然這大好春光,壽安公主卻無心欣賞,眼見自家姑母抱著那隻通體雪白的臨清獅子貓,一臉氣定神閒地逗弄,壽安公主終是忍不住:“姑母,你快想想辦法啊!昨日我母妃派人去裴府送禮,本該將黃嬤嬤帶回宮裡的,可裴守真竟連夜將黃嬤嬤送去……哦不對,押去了我阿兄的府邸!一定是黃嬤嬤暴露了,不然他怎敢這樣對我母妃派的人。”

 “是了,若不是暴露,那個沈氏也不會順利生產……”壽安公主陷入恐慌中,嘴裡訥訥唸叨:“現在該怎麼辦?若那黃嬤嬤將我供出,這是再好不過的良機了,可現下卻成了這樣……”

 壽安公主快要哭了,不過一個十幾歲的小娘子,自小在宮裡無憂無慮地長大,父皇寵愛、母妃與兄長愛護,從未吃過任何苦,更未受過任何挫折——

 這輩子唯一所遇不如意之事,便是無法嫁給意中人。

 猶記尚未及笄時,她第一次讀到裴瑕所作的《梅魂》,當時便被驚豔。之後再讀遍裴瑕的詩賦文章,更是驚為天人,只覺這世上如何有人這般才華橫溢,筆下生花,字字珠璣。

 未見其人,她便不可自拔地傾慕於他的文章詩作,待得知他是位容貌俊美、清名在外的年輕郎君,更是芳心大動,夜裡做夢都夢到與他紅袖添香、賭書潑茶,做一對神仙眷侶。

 然而裴瑕卻早有婚約,且他那未婚妻,她在宴上瞧過,雖是美人,但在長安貴女中也不算多驚豔。

 這樣的女子,如何配得上裴守真呢?真是一根瑤池仙草,插進一個粗陶瓶,暴殄天物!

 只她雖為公主,也不能做出搶他人夫婿之事,是以只能含著哀怨,看著裴守真娶了那沈玉嬌。

 本以為自己就此死心,沈玉嬌的死訊又叫她心灰復燃,而後——被親生母親潑了冷水。

 哪知姑母找上她,說婦人生產,九死一生,是天賜良機。只需穩婆略施手段,便能神不知鬼不覺地讓那沈氏騰出正妻之位—



 婦人產子而死,實在太尋常不過,旁人知道後,頂多嘆一句“運道不好,可惜了”,壓根不會懷疑其中有貓膩。

 誰知千算萬算,萬萬沒想到那沈玉嬌的運道竟這樣好!

 “姑母,您說句話呀!”壽安公主都快急哭了。

 “瞧你這點出息。”

 錦華長公主不緊不慢撫著懷中貓兒,懶洋洋撩起眼皮:“就這麼點事,也能把你急成這樣?”

 壽安公主一噎,咬了咬紅唇:“姑母,你是不知道我阿兄有多看重裴守真,我母妃又一向執法嚴明,眼裡揉不得沙子,若是叫他們知道是我在搞鬼……我…我……我定要糟了!”

 “難道他們還能把你殺了,給那裴守真賠罪不成?”

 見壽安語塞,長公主吃吃嬌笑一聲:“既不會殺你,你慌什麼?”

 “可是…他們肯定也會狠狠責罰我的!”壽安揪著宮帕,柳眉緊鎖:“而且,裴守真他肯定會厭我、恨我。”

 再沒有比被心上人憎惡,更叫壽安難受的了。

 長公主聞言,心下輕嗤,面上卻不顯,只淡然道:“天底下,死人的嘴最嚴。”

 壽安微怔,錯愕抬眸:“姑母?”

 長公主朝她勾了勾染著豔麗紅蔻丹的纖指:“過來。”

 一陣耳語後,長公主拍了拍壽安的手,彎眸微笑:“別緊張,小壽安。手上不沾點血,怎配做司馬家的人呢?”

 “去吧,姑母等你好消息。”

 望著那道窈窕俏麗的身影在三月春光裡遠去,長公主嘴角笑意斂起,抬頭望著天邊那朵飄著的白雲看了會兒,口中輕喃:“還真是,好運道呢。”-

 傍晚時分,倦鳥西歸,落日熔金。

 一道急匆匆的腳步聲打破了書房的幽靜:“郎君,不好了!”

 長案之後,手執硃筆的青袍男人手腕一頓,而後緩緩掀起眼簾:“毛毛躁躁,成何體統。”

 景林面色悻悻,作揖告罪,而後快步上前,壓低聲音:“方才二皇子身邊的慶榮傳話,說是……說是黃嬤嬤死了。”

 空氣中仿若靜了一靜,男人清雋的眉眼卻一片澹然,“嗯。”

 就這?景林疑惑,是郎君沒聽清麼?

 他小心翼翼又補了句:“郎君,是黃嬤嬤死了……剛進慎刑司沒多久,就咬舌自盡了。”

 這一回,長案後的男人總算有了些不一樣的反應,他盯著硃色的狼毫筆尖,恍若自語:“咬舌自盡啊。”

 應該挺疼。

 但肯定比不上玉娘分娩之痛。

 倒是便宜她了。

 硃色墨筆落在宣紙之上,簡單一筆紅痕,鮮豔似血,然而添了幾瓣,便成了一朵栩栩如生的清雅梅花。

 景林在旁,眼睜睜見自家郎君畫了一株梅花,才終於停下硃筆。

 “你換身尋常的衣袍,準備五十兩銀子。”

 兩根骨節分明的長指輕揉了揉眉心,裴瑕往身後的太師椅靠去,磁沉的嗓音不疾不徐:“拿去給黃嬤嬤在宮外的家人,就說這是上頭給他家裡的撫卹,叫他們收下銀錢,快些離開長安,千萬別去衙門鬧事。”

 景林一頭霧水,還想再問,便見自家郎君放下手,清清冷冷投來一眼:“還不快去。”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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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6】/晉江文學城首發

 暮色蒼茫,夕陽籠罩著氣勢雄偉的長安城,也一視同仁照進永寧坊裴府後宅的柴房。

 裴瑕端坐在荷葉託首交椅上,緋紅如血的晚霞透過半掩著的窗欞灑在他雪白的袍擺,也將那張清冷如玉的臉龐染上幾分世俗的豔麗。

 在他面前不遠,柴房裡關了一整日的黃嬤嬤伏爬在地上,形容狼狽,痛哭流涕:“郎君明鑑,您便是借老奴一百個膽子,老奴也不敢坑害貴府娘子。何況老奴與娘子往日無冤近日無仇,又是賢妃娘娘派老奴老奴這是圖什麼啊?”

 修長白淨的指節輕敲著黃花梨的雕花扶手,裴瑕面無表情地睇著地上之人:“是,你在圖什麼。”

 極淡的語氣,似反問,又似肯定。

 黃嬤嬤怔怔抬頭,待對上那雙彷彿毫無溫度的幽邃黑眸,心底不禁打了個哆嗦。

 往常也與這裴郎君碰過幾面,但他都是一派溫文儒雅的君子風範,何曾見過這般冰冷凌厲、不苟言笑的一面?

 但她到底是宮裡出來的,且知道上頭有人給她兜著,很快便斂了慌亂,滿臉委屈道:“裴郎君這話,是咬定老奴有罪了?那老奴真得喊一聲冤枉了!打從老奴奉娘娘之命入府,每日給娘子正胎按摩,勤勤懇懇,

無有半分怠慢,這些郎君若是不信,儘管去問娘子房裡伺候的婆子奴婢,或者直接去問您家娘子,看老奴可有半點不盡心之處?”

 “若您是聽信了那個狂徒之言,那老奴更是冤了。昨日那陳婆子也是親眼看到的,娘子的確是胎位不正,小郎君的肩膀卡在那,娘子又已破水許久,若再不用催產藥,孩子怕是要悶死在腹中!老奴接生這麼多年,這種情況,無論是宮裡的主子娘娘們,還是宮外的王府公侯府上,都是用催產藥,先將腹中小的生下來,再顧大的。”

 說到此處,黃嬤嬤真覺出幾分委屈,忿忿辯道:“反正昨日在產房裡,老奴所做一切,都是照著過往經驗的什麼小手,恕老奴久居宮中,孤陋寡聞,從未聽過。老奴只知在產房之中,便是與閻王搶人,一時一刻都耽誤不得。誰知道那個小手是否有真本事?若是個無能之輩,豈非是拿府上小郎君的性命當賭注?若她真有那個本事……”

 黃嬤嬤眉頭皺起,聲音也不禁小了,悶悶嘀咕著:“那誰也不能保證,娘子和孩子能撐那麼久啊?老奴的職責是接生,若是生產順利,母子平安定是最好。但若遇到難產,定是緊著能保的先保。老奴自認並無失責之處,便是當著賢妃娘娘的面,老奴也敢說一句盡心盡責……若郎君非得聽信小人讒言,覺得老奴蓄意害人,那您將老奴送進宮裡慎刑司、或是送官法辦吧!”

 這番辯駁鏗鏘有理,彷彿真受了天大的冤枉。

 裴瑕黑眸輕眯,並未言語。

 倒是守在門邊的左管事和景林聽了,互視一眼,皆覺這黃嬤嬤挺冤枉。

 非要尋個錯處,就是她低估了郎君對娘子的重視,擅自決定棄大保小——這規矩在皇室公侯府裡適用,在裴府可行不通。

 黃嬤嬤見上座之人遲遲不語,只當自己這番辯白叫他相信了。

 正要鬆口氣,柴房裡再次響起男人那猶如冷泉擊壁的清冽嗓音:“既然開五指時,便已能看出胎位不正,為何你拖到六指才肯言明?”

 黃嬤嬤面色一凜,沒想到裴瑕竟連這個都知道。

 而這點細微差異,整個產房裡,恐怕只有陳婆子能看出。

 所以那陳婆子到底與他說了些什麼?會不會還有什麼其他細節,是自己未曾察覺的?

 黃嬤嬤一時慌了神,眼珠望著深灰色地磚飛快轉個不停。

 “怎不回話?”

 裴瑕不動聲色地掃過地下婆子那些慌亂的小動作,眸色愈暗。

 刑罰逼供,他並非不會,只是不願讓這些人的髒血,汙了他的手罷了。

 “老奴…老奴……”黃嬤嬤低著頭,訕訕道:“郎君有所不知,每個婦人產子的情況不同,開指的進程也大有不同……”

 “不必說那些。”

 裴瑕道:“我只問你,為何早些不說,非得我夫人和喬嬤嬤催促,你才肯說?”

 黃嬤嬤面色霎時更白,額頭也沁出冷汗:“這…這……”

 就在她絞盡腦汁尋著託詞,門外忽的傳來下人稟報:“郎君,賢靈宮的管事太監來了。”

 宛若看到救命稻草般,黃嬤嬤雙眼發亮。

 是了,她是宮裡的人,是賢妃派來的,便是失責犯錯,自有宮規處置,輪不到旁人私自處置!

 裴瑕自也看到黃嬤嬤眼底那一閃而過的喜色。

 他沒說話,只施施然從交椅起身,朝前走了兩步。

 黃嬤嬤聽到腳步聲,戰戰兢兢地抬起頭,只見男人修長的身影被血色夕陽映得通紅,那張俊美無儔的臉上卻一片沉靜。

 雖是一言不發,可那雙淡漠的眼眸睥睨著她,猶如在看一個愚不可及的卑賤螻蟻。

 頃刻間一陣難以言喻的恐慌籠罩著她,她顫抖著,又聽身前的男人吩咐道:“堵嘴捆起,帶去前院。”-

 裴府上房,寢屋。

 沈玉嬌正躺在床榻吃金絲紅棗燕窩,聽到白蘋稟報,裴瑕套了馬車去二皇子府,她將口中燕窩一咽,難掩詫異:“這都快天黑了,什麼事這般著急非得現在去?”

 二皇子府雖說不是很遠,但也隔了三個坊市,現下過去,坊門沒準都關了。

 “郎君沒說什麼事,只交代夫人您好好用膳,他會晚歸,您不必等他,早些歇息。”白蘋如實轉述。

 沈玉嬌嘴上淡淡應著:“知道了。”

 心裡卻忍不住琢磨,定是出了要緊事,否則也不會急成這樣。

 就是不知是什麼事,棘不棘手?今日已是初四,再過五日裴瑕就要下場。她此時分娩,本就攪擾他備考的心思,若是朝中再出現什麼事……雖然她相信以裴瑕的才學,定能高中。但春闈前這段關鍵時候,若能充分利用,自是更為穩妥。

 “娘子您別憂心,郎君說了今夜回來,那便一定回來的。”

 夏螢安慰道,又舀了勺燕窩,送至她嘴邊:“燕窩得趁熱吃,涼了味道不好。”

 沈玉嬌心不在焉地張嘴,待到喝完,胃裡都有些撐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