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遙遙 作品

第 102 章 【102】

 【102】/晉江文學城首發

 這一夜,裴瑕到底宿在了裡屋,宿在了沈玉嬌的身側。

 只夫妻倆什麼也沒做,哪怕夜裡的酒意與曠了三月的慾念在身體裡作祟,燒得腹間火燒火燎般滾燙,他擁著妻子溫軟的身軀,像哄孩子般撫著她的背:“睡吧,不碰你。”

 裴瑕清楚,今夜不過是岳父岳母歸來,給了他與妻子重修舊好的一個契機。

 而藉著這個契機,他知曉了妻子心頭壓抑已久的憤懣委屈,以及……她的確曾經對他動過心。

 她心裡有他,在對謝無陵之前。

 這叫他這陣的頹靡也多了份底氣,既然從前能叫她對他動心,為何現在不能?

 翌日一早,洗漱梳妝後,沈玉嬌與裴瑕一道去側院,向沈徽夫婦請安。

 沈光庭與徐氏也在,問起孩子們,都還在屋裡睡得香甜。

 於是大人們圍坐著用過一頓其樂融融的早膳,待到孩子們醒後,稍作收拾,便一道出發前往李府。

 見沈徽一家老小從嶺南平安歸來,李家人自是不勝歡喜,大李氏聞訊也從勇威候府帶著幼女趕來。

 一大家子熱熱鬧鬧地團聚,午間設席都擺了整整四桌。

 宴畢,男人們在前院說話,女眷們則齊聚後院,閒話家常。

 外祖母羅氏見著歸來的小女兒,精神都比往日好了不少,摟著小女兒不肯撒手,還像幼時哄孩子般滿口“心肝肉兒”地喊著。

 已為人祖母的李氏被自家老母親這般喊著,還有些難為情,大李氏在旁瞧見,卻爭寵般湊到羅氏面前:“母親只疼妹妹,不疼我麼?”

 羅老太太笑吟吟,將一雙已鬢角花白的女兒都攏在懷中:“疼,都疼,你們都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我都一樣疼。”

 這溫馨美滿的場面,也叫沈玉嬌彎了雙眸。

 再沒什麼比一家團聚更叫人歡喜的了。

 然這份歡喜並未持續太久,從李府離開前,舅母程氏將李氏拉去了一旁。

 待李氏再次出門來,面上雖不顯,看向沈玉嬌的目光卻滿是一言難盡的凝重。

 沈玉嬌也從那目光中猜到緣由。

 果不其然,回到府中,用罷晚膳,沈玉嬌便被李氏單獨留在了房裡。

 門一關,婢子一屏退,李氏端坐榻邊,板著臉看向沈玉嬌,開門見山:“我就問你一句話,你先前那個糊塗心思,而今可歇下了?”

 沈玉嬌早知這事瞞不住,卻沒想到質問來得這麼快。

 她抿著唇,不知該如何開口。

 李氏看著女兒透著倔強的柔婉眉眼,仿若看到她十歲時的模樣。

 那一回,她要沒收她那些尺規墨筆、遊俠話本,女兒像只雄赳赳的小豹子,瞪圓一雙清凌凌的烏眸反駁:“阿孃為什麼要把這些收起來?祖父祖母就從不會管我這些,是因為他們不在了,沒人疼我了,母親就欺負我麼?”

 當時李氏被這孩子話,氣得心口都疼,抬起巴掌,佯裝要揍她:“你這小混賬,怎麼說這些沒良心的話!我這是欺負你麼,我這是為你好!你已不是小孩子了,怎還能浪費光陰在這些無用之事上。”

 小玉嬌不服,為了這事,與她慪氣了七日,還跑到過世的沈丞相夫婦牌位前,紅著眼睛可憐巴巴地告狀:“祖父,祖母,你們走了,就沒人疼嬌嬌了。阿爹阿孃都欺負我,這個也不許我做,那個也不許我做,嬌嬌心裡苦,不然你們也把我帶走吧……”

 這話把沈徽和李氏嚇得臉都白了,連連朝牌位作揖:“童言無忌,童言無忌,父親母親莫怪莫怪。”

 這事的最後,李氏退了一步,允許玉嬌學完每日的禮儀規矩後,繼續跟著沈徽和沈光庭學習工圖,母女倆這才重修舊好。

 後來女兒一點點長大,在喬嬤嬤的教養下,漸漸出落成一位亭亭玉立、溫柔端莊的淑女,再不用她操心。

 萬萬沒想到,如今女兒嫁了人,生了孩子,本該是最懂事的時候,卻鬼迷心竅般變成個不懂事的稚童。

 李氏攥緊手指,痛心疾首地看著她:“看的沒錯,你這是被豬油蒙了心,徹底糊塗了!”

 “母親,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儘管知道母親八成也與舅母一樣,無法理解,但沈玉嬌還是將事情原委與她的想法都說了一遍。

 她想,萬一呢。

 事實證明,沒有萬一。

 李氏的態度比程氏更為堅決,且她是生母,教訓起自己的女兒絲毫不用顧忌,想到什麼便說什麼,完全不用擔心沈玉嬌會心生芥蒂,或是有任何不滿——這是她生下來的孩子,受她的教訓是天經地義的事。

 沈玉嬌靜坐著,捱了李氏這一通劈頭蓋臉的教訓,明明只是言語,卻像被抽了無數個巴掌,雙頰火辣辣作疼。

 而那疼意疼到最後,是一片麻木。

 無人理解她,至親之人也不理解。

 她早該明白的。

 “若是早知你誤入歧路,生出這種心思,我和你父親

倒不如死在嶺南,也好過回到長安,覥著一張老臉面對守真。”

 李氏坐在沈玉嬌身側,雙眸含淚,嗓音哽噎:“玉娘,做人要講良心。你若還執迷不悟,非得做這種忘恩負義、過河拆橋之事,那我也不必再活了!”

 沈玉嬌面色一變,驚愕看向李氏:“母親。”

 “你也別再叫我母親。”

 李氏語氣決然:“子不教,父之過。女不淑,母之錯。我與你父親一生循規蹈矩、端正守禮,卻生養出你這樣一個女兒,這叫我們還有何顏面存活於世?倒不如一條繩子吊死了乾淨!反正你已長大,翅膀也硬了,我也管不住你了。既然你想為自己活,為自己拿一次主意,那我也不攔你。反正我今日把話撂在這,倘若你真的拋家棄子,非得與那姓謝的小子雙宿雙飛,我不知你父親、兄長與阿嫂會如何,但我定然一杯毒酒赴黃泉,從此眼不見為淨。”

 說到這,李氏面孔愈發肅穆,雙目灼灼盯著沈玉嬌:“你若不信,大可試試。”

 沈玉嬌的神情霎時灰敗。

 她知道,以母親剛烈的性子,說到做到。

 母親、舅母、阿嫂,她們都是世俗中的閨秀典範,唯有她沈玉嬌,淪為閨秀中格格不入的異類,是離經叛道的瘋子。

 大抵見她臉色太過蒼白,李氏心下不忍,拉著她的手,語帶著沙啞哭腔:“玉娘,你莫怪母親話重,可這世上哪有會害孩子的父母?眼淚都是往下流的,我方才那般訓斥你,也是為了你好。倘若是守真哪裡對不住你,或是對你不好,你要和離,我和你父親無論如何都是站在你這邊的。可你自己說說看,守真哪裡待你不好?哪裡對不住你?都說一日夫妻百日恩,你怎麼就待他那般狠心?”

 沈玉嬌啞然。

 這字字句句,她都無法反駁,這樁婚事從始至終,裴瑕並無對不住她的地方。

 李氏也知曉自家女兒的脾性,一向是吃軟不吃硬,於是又道:“那位謝郎君於你有恩,那我明日就去給他磕頭,磕一百個響頭,或是給他做牛做馬,為奴為婢都成。至於你應諾他的事,我也會與他說,是我逼著你違誓。他要恨,來恨我,老天爺要罰,也來罰我,讓我天打雷劈也好,讓我病痛纏身也好,只要他不再來打擾你的安穩日子,什麼報應都由我來受著。”

 “母親,你別再說這樣的話了。”

 沈玉嬌嗓音微啞,望向李氏的目光猶如一潭寂寥枯竭的潭水:“你明知這些話,是在誅我的心。”

 李氏流下淚來:“你當我想麼?可你要犯傻,我有什麼辦法。若老天爺能叫你清醒些,我便是明日死了也甘願的。玉娘,你如今也是做了母親的人,你應當知道的,母親為了孩子什麼都做得的,哪怕是付出性命也是可以的。”

 看著淚如雨下的李氏,沈玉嬌心下狠狠抽痛。

 她絲毫不懷疑母親的話,只因李氏的確是這樣一位賢妻慈母。

 可她很想與母親說:“我不需要你為我要死要活,我只希望你能平安康健,萬事順心。”

 但李氏的萬事順心裡,需要她聽話,需要她妥協,按照他們以為的“好日子”繼續過下去。

 這一場母女密談,最終以沈玉嬌的妥協告終。

 她有勇氣去面對無數的流言蜚語,未來可能迎來的種種困難,但她不敢用母親的性命去賭。

 若是家人因她一己之私,有任何三長兩短,便是最後與謝無陵在一起,她也註定不會快活。

 走出李氏房裡時,風雪初停,夜色悽迷。

 昏暗天穹之上,孤單單掛著一彎皎潔明月。

 沈玉嬌站在廊下,望著那片明月許久。

 直到黑夜裡出現一盞朦朦朧朧的燈籠,一身蒼色氅衣的裴瑕提燈而來,見著廊下站著的那道纖細清麗的身影,他腳步停住。

 隔著滿庭銀色清輝,倆人的視線遙遙對上。

 少傾,裴瑕朝她走來:“怎麼站在外頭吹冷風?”

 沈玉嬌眼睫輕動兩下,終是將心底那個“沈玉嬌”藏了起來,她望著他,扯唇輕笑了下:“在看月亮。”

 裴瑕看了眼天邊那片月:“快到除夕,月也不圓了。”

 又放下燈籠,解開身上寬大的氅衣,給沈玉嬌披上:“與母親聊完了?”

 “嗯,聊完了。”

 厚實柔軟的氅衣還留著他溫熱的體溫,沈玉嬌被裹得嚴嚴實實,鼻尖也盈滿那陣熟悉的幽沉檀香氣。

 眼眶好似被這香薰得有些泛酸,她悄悄掐緊掌心緩了半晌,才將淚意憋回去,嘴角維持著輕笑的弧度:“你把氅衣給了我,自己要著涼了。”

 “我是男子,吹些風沒什麼。”

 裴瑕替她將氅衣繫帶繫好,又道:“我去與岳母大人問聲好。”

 衣袖卻被拉住,他側眸,對上沈玉嬌微微彎起的眼眸:“不用了,她歇下了。”

 裴瑕一眼看出她含笑眼眸裡剋制的難過。

 薄唇輕動兩下,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說。

 他斂眸,抬手攬住了妻子的

肩:“我們回吧。”

 沈玉嬌低低嗯了聲,跟著他一起往外走。

 這日夜裡,裴瑕依舊宿在了後院。

 床帷之間,他抱著她,她沒掙扎。

 他低頭吻她,她也沒躲。

 他的唇落在她脖頸之間,她才輕輕出聲,道了句:“明日把平安送去給他吧。”

 裴瑕的吻停住。

 在她溫軟的耳側摩挲兩下,紊亂的呼吸才稍稍平息,但嗓音還是有些沙啞:“那孩子昨日才到家,會不會太快了?”

 沈玉嬌闔著眼,想到白日裡帶著平安一道去了李家。

 無論是沈家人還是李家人,得知平安的來歷,大都是嘆息一聲,目光也滿滿憐憫與心疼。

 正如謝無陵所說,孩子尚小,還不懂旁人的目光。

 但若再大一些,在這樣的目光下長大,很難不變得敏感多疑。

 畢竟哪個堂堂正正的人願意在憐憫目光下長大,何況府中還有棣哥兒這個年齡相仿的孩子,兩相一對比,落差更明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