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8 章 【108】
“出去。”
裴瑕甩開他的手,又從袖中掏出塊潔淨的帕子,慢條斯理擦著清瘦長指。
典獄長見狀,半點不敢耽擱:“是…是,卑職這就出去。”
水牢裡很快又恢復開始的靜謐,一灘死水般。
裴瑕手持聖旨,朝前走了兩步,居高臨下地凝視
著水裡的男人:“謝無陵。”
他聲線疏冷,不疾不徐:“新帝即位,大赦天下,你也在赦免之列。待我宣完這道旨,你也可以出去了。”
良久,水中之人才後知後覺般有了反應。
水聲淅瀝,鐵鎖嘩啦,謝無陵緩緩抬起頭。
隨著動作,勒在腕間的麻繩似乎收得更緊,深陷入血肉裡,周遭皮膚激起一片緋紅。
他卻不覺痛般,撩起眼皮,看向燈火明亮處的男人。
紫袍金帶,面如冠玉,當真是芝蘭玉樹,清貴無雙。
“紫袍……”
謝無陵扯了下唇角,蒼白消瘦的臉龐露出個懶散笑意:“又升官了啊。”
這一笑,那種熟悉的反感霎時湧上心頭。
裴瑕眉心輕折,語氣冷淡:“這會兒還能笑出來,看來你的骨頭比我想象的還要硬。”
謝無陵懶洋洋仰著腦袋,明明渾身痠疼麻痺得厲害,嘴角的弧度卻咧得更大:“那必須的啊。”
“我這人沒什麼長處,就是命硬。”
他笑道:“不信咱比一比,我定比你活得長。”
裴瑕道:“我若想殺你,隨時都可以。”
“那你殺唄。”
謝無陵斜著眼,滿不在乎:“那日在皇宮裡,又不是沒給你機會。”
“我說過,我應了玉娘,留你一命。”
裴瑕面無表情,道:“我不會對她食言。”
謝無陵聽他提起沈玉嬌,狹眸中似有星光輕閃,不過轉瞬,那份柔意斂起,他仍是那副懶散恣意的模樣,直直看向裴瑕:“到底是不想對她食言,還是怕殺了我,她會惦記我一輩子?”
裴瑕眸色驟暗。
謝無陵見狀,笑得更暢快了:“都是男人,誰還不知道誰啊?”
反正換做是他,定也不會殺了裴瑕。
畢竟死者為大,活人再怎麼比,終是越不過那死了的。
裴瑕也不欲與他爭辯這些,拿出黃帛聖旨,不帶情緒地宣了。
末了,他攏起聖旨,望向被流放北地的謝無陵:“日後,你與我們兩不相欠,再無瓜葛。”
這個“我們”落在謝無陵耳中無比刺耳,他忍不住譏諷:“我與嬌嬌的糾葛,與你有何干系?”
裴瑕長指攏了攏。
霎時間有些後悔沒留下典獄長那根鞭子,抽爛謝無陵這張不知死活的破嘴。
“我的耐心有限。”
裴瑕冷淡視之:“日後你有多遠滾多遠,再踏入長安一步,我必親手殺你。”
“嘖。”
謝無陵上揚的眼尾挑了挑:“可惜水牢裡的水太濁,不然你真該照一照你如今的模樣。如切如琢的河東君子,私下裡竟是這麼個醜陋妒夫,若是被嬌嬌瞧見你這嘴臉,你說她可還會敬你、愛你?”
裴瑕下頜不覺繃緊,再次垂眸,冷笑:“說人之前,先看看你自己的模樣吧。”
語畢,他也不再與他廢話,緋紫袍袖輕拂,轉身便離了這陰暗腐臭的水牢。
水牢正上,是一口以鐵網交錯封上的天井。
若是下雨,雨水正好落在池中,省了換水的力氣。至於犯人會不會淋雨染病——
都進水牢泡著了,哪個還在乎這些。
當獄卒窸窸窣窣過來幫謝無陵解開繩索時,謝無陵仰起頭,望著天井之外的那輪明月。
皎潔明亮,周圍淡淡暈開一圈青白色的朦朧月華。
他怔怔望著那被鐵網攔成一塊塊的月亮,皸裂的薄唇輕動:“我不會放棄的。”
不會。
絕對不會。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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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晉江文學城首發
金紅色的霞光一點點灑在紫宸宮碧色琉璃瓦間,隨著落日式微,漸漸暗下,宛若一副褪了色的畫。
賢妃本該離開的,但腳步卻如釘在廊下般。
嬤嬤低聲提醒:“娘娘,時辰不早了。”
賢妃道:“再等等。”
至於等什麼,她也不知道。
只是覺得心慌,好似有什麼東西懸在胸口,晃晃悠悠,叫人惶恐。
不多時,門裡有了動靜。
卻是太監總
管馮安走了出來,見著賢妃,老太監也有些詫異:“娘娘還有事麼?”
賢妃溫雅笑了下:“無事,只是忽然覺著站在此處看落日,別有一番景緻。”
說著,她往那緊闔硃色雕花木門瞥了眼:“馮總管怎的不在裡頭伺候?”
老太監道:“陛下與淑妃娘娘有要事相談,命老奴先退下。”
要事。
賢妃嘴角笑意微微一凝,不知怎的,腦中陡然想到去年刑部大牢裡,錦華服下毒酒時,那張陰惻惻笑著的臉。
她說,她留了後手。
難道是指淑妃?
是了,敵人的敵人便是朋友。自己未能保下錦華,以錦華那等睚眥必報的性子,定也不會叫她好過。
思及淑妃進門前的妝扮,還有她那句意味不明的“回你一禮”,賢妃霎時如墜冰窟,遍體生寒。
千防萬防,怎麼就這個節骨眼……疏忽了!
懊惱的情緒在胸間迅速蔓延,賢妃緊掐掌心,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思考對策。
倘若淑妃真的將當年之事告知陛下……
那麼,這兩人怕是……
都不能留了。
眼皮垂下,遮住賢妃眼底起伏不定的殺意,她攥緊手指,沉下氣等著。
然而直到籠在琉璃瓦上的最後一縷霞光也被濃郁夜色吞沒,寢殿的門依舊掩著。
這份詭異的靜謐,不僅讓賢妃疑惑,守在門口的總管太監也皺起眉。
“也到晚膳時辰了,馮總管進去問問?”賢妃道。
馮安應下,行至門口喚了一聲:“陛下。”
裡頭沒回應。
於是提高嗓音,又喚了一聲,“陛下,可要宣晚膳?”
殿內仍是一片沉沉靜寂。
這情況實在太詭異,賢妃一時也顧不上其他,急急上前,推門而入。
寬敞軒麗的金殿內只燃著零星幾盞燈,空氣中瀰漫著冗雜藥材苦澀的龍涎香氣,細聞似乎還有一絲鮮血腥羶。
待行至內殿,見著眼前情形,賢妃與馮安等人皆驚駭到失聲。
只見寬大龍床上,衾被凌亂,枕頭落地,昭寧帝直挺挺躺著,雙眼睜大,眼珠爆凸,手指蜷縮,清瘦嶙峋的臉龐呈現一片灰青色。
而一襲黛青色深衣的淑妃趴在榻邊,雙眸緊閉,面色慘白,搭在身側的雪白腕子上是一道深深刀痕。
大片大片的鮮血染紅她淡色裙襬,血液如蛇,順著腳踏蜿蜒而下,一直沒入錦織地衣。
“陛下!”馮安驚叫著衝上前。
賢妃也沒想到,殿內竟是這幅場景。
她踉踉蹌蹌地走向床邊,馮安已探了昭寧帝的鼻息,白了臉色:“沒…沒氣了。”
皇帝死了。
這個認知叫賢妃的大腦空了兩瞬。
但也僅僅兩瞬,她鎮定下來,心頭更多是一種如釋重負的慶幸。
死了啊。
死就死了吧。
她淡淡看了眼床上那死不瞑目的老邁帝王,而後蹲下身,去看榻邊的淑妃。
伸手探了鼻息,還剩一縷氣。
賢妃摁著她的人中:“淑妃,淑妃你醒醒。”
淑妃仍閉著眼。
賢妃也不知自己是怎麼了,照理說,她應當就由著淑妃這般死了的。
可她還是想問問她,再與她說說話。
於是她繼續掐她的人中,拍著她的臉,啞聲朝她喊:“鄭月容,你醒醒。”
未曾想真喊回了淑妃半口氣,她眼皮微弱動了下。
待見著是賢妃,她慘白笑了。
“你還笑。”賢妃咬牙:“你是瘋了嗎?”
“或許吧。”
淑妃已沒多少氣,眼皮維持著一條縫,失了血色的蒼白唇瓣翕動:“錦華……的人,尋到我……”
“回你……回你一禮,往後……你大可安心……咳,安心做你的太后……”
“我…累了……”
好累啊。
想回家,回到安樂坊楊柳巷的鄭宅。
若回到那一年的上巳節,她定不湊熱鬧,去看勞什子錦帳裡的胡姬舞。
不看那支舞,便也不會與司馬瑞遇上,虛度這荒唐可笑的大半生……
拿枕頭悶在昭寧帝臉上的那剎那,第一次親手殺人的淑妃,心裡竟無半分害怕,反而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暢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