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特 作品

第42章 啟明製造廠

宗懷棠點著香,沉默良久才說:“不是。”



陳子輕心裡已經有結果了,名單上明明就有名字,宗懷棠卻一口咬定是病死的,是他自己不想面對吧。



"李科長……"



“他病重來我家,跟我和我媽回憶從前,當晚就走了。”"那合照呢?"“事故發生當天照的。”



陳子輕頓覺毛骨悚然,他沒再去看那張合照,儘管照片裡基本都是他認識的人。



宗懷棠把三根香插進香爐裡,拜了拜,他打開供奉逝者遺像骨灰的長桌抽屜,從裡面拿出一個黑色的陶壎,站在靈堂中間,再次吹響了安魂曲。



陳子輕第一反應是,安什麼魂,安誰的魂,他之後才去聽曲子,壎吹出來的聲調比竹葉要渾厚悠遠,聽的人內心震撼,忍不住要落淚。



宗懷棠吹完一遍就沒有再吹了。



外面的宗母鬆了口氣,以往小兒子都是要吹一天一夜的,今年有對象陪著,好多了。



年夜飯吃的餃子,簸箕都擺滿了,其中有宗懷棠包的一小部分,陳子輕包的一條路,其他都是宗母包的。



餃子下了一大鍋,裝了滿滿三大盤。



“我放了兩個一分,兩個五分。”宗懷棠擺碗筷,"看誰運氣好。"他走到陳子輕身邊,壓低聲音說:“我吃到了是不會給你的。”



陳子輕搓手哈欠,心裡想著宗懷棠真幼稚,嘴上卻鬥志滿滿地反擊:“彼此彼此。”他也幼稚了。



大過年的,希望今晚宗懷棠能不鬧他,也不折騰自己。堂屋的桌上有三盤餃子,三個藍邊大碗,三幅筷子,三杯米酒,所有都是三份。



餃子的熱氣撲到宗母眼睛裡,她把頭扭到後面,快速用手絹擦兩下,若無其事地對著空無一人的位置說:“小兒媳,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



宗懷棠道:“輕輕,車字旁,有吉祥的意思。”



“寓意好。”宗母誇讚。



陳子輕跟宗懷棠坐的是一條板凳,他身子一偏就湊了上去:“真的有那種意思嗎?”



宗懷棠撇他



:“我怎麼會騙你。”



陳子輕雙頰微紅,他出生的時候很小很輕,才叫的“輕輕”,所以他一直以為子輕的全稱就是兒子很輕,沒有別的含義了。



“過年了,碰個杯吧。”宗懷棠端起杯子。



宗母也拿杯子,她看見小兒子旁邊空位上的杯子飄起來,飄到他們的杯子旁邊,和他們碰了一下。



一點都不陰森了。



宗母心情複雜,說到底其實還是她跟小兒子兩個人,但就是感覺熱鬧了起來。她吃了些餃子就去了房間,把電視上的花邊蓋布拿掉,擦擦,抱著電視去堂屋放在櫃子上面,按了開關鍵。



電視很久沒有開過了,天線前後左右掰了半天才調出臺。



宗母對著空位喊:"小兒媳,春節晚會開始了,臺還算清晰,你看看。"陳子輕被電視吸引走了注意力,83年的春晚,不是他在網絡上見過的那批老藝術家,架空的年



代,自有屬於他們的作品。



是好看的。



陳子輕看得目不轉睛,餃子都不吃了。宗懷棠夾了一個蘸點醋,送到他嘴邊。



宗母眼睜睜看著餃子憑空消失,她從外套的口袋裡拿出一個紅包遞到那個方位:“輕輕,這壓歲錢你拿著。"



陳子輕有點不知所措,他求助宗懷棠,像在任務期間遇到難題一樣。宗懷棠笑:"收著吧,買罐頭吃。"



陳子輕把縮在袖子裡的雙手伸出來,接住紅包:“那你幫我跟你媽說一下。”



“媽,輕輕高興得眼睛都紅了。”宗懷棠說得就跟真的一樣,“嘴巴也扁起來了,往我懷裡鑽呢,鼻子都要蹭我衣服上了。"



“那不能哭,過年不能哭。”宗母拍他胳膊,"你快哄哄。"



想到自己在不方便,她就出了堂屋,小兒子在她身後問:“媽,我沒有壓歲錢?”



"有,給你放枕頭底下。"



宗母提著裙襬跨過門檻:“你們看玩會吧,別看太晚。零點不要忘了點炮竹。”堂屋就剩下小兩口了。



宗懷棠捏陳子輕的臉:"晚會是有多好看,讓你看得連你男人都不管了。"“我沒看過。”陳子輕模糊不



清地說,"小品好玩。"宗懷棠依著他:“那你看的都是什麼?”



"不想知道了,你在這裡了,就看這裡的。”宗懷棠又說,“你也這麼覺得是吧,輕輕。"陳子輕舔舔嘴上的鮮味:"餃子沒有了嗎?"



宗懷棠把陳子輕轉過來對著自己,低頭湊近他,挺直微涼的鼻尖抵上他的臉頰,直勾勾地盯著他笑:“你沒有回答我。”



陳子輕擔心宗懷棠發瘋:“是的,你說得對。”宗懷棠唇邊的笑意加深擴大,一言不發地看著他,硬是把他看得發毛。



“新年快樂。”他說,“祝你跟你媽媽身體健康,長命百歲,快樂平安,也祝你哥能夠醒過來,好起來。"



宗懷棠也不知是滿意還是不滿意,摸了摸他白皙軟乎的下巴:“你倒是想得周全。”



陳子輕受不了這種難以揣測的氣氛,他把羞恥跟彆扭一脫,一屁股坐到了宗懷棠的腿上,咬對方喉結上的那顆痣。



“餃子不吃了,晚會不看了?”宗懷棠坐懷不亂的正人君子風範,掐住他的臉,阻止他的動作,



食指的指腹蹭掉自己喉結上的油光,抹在他嘴上,"你不吃了不看了,我還要吃還要看呢,能不能正經點。"



陳子輕抓著他的肩膀坐起來點:“是,我不正經,你正經,你都能讓我爬柱子玩了。”



宗懷棠愣了一瞬,耳根通紅,喉間抽一口氣:“你怎麼,”



沒往下說,他彎下腰背,粗聲喘著氣用雙手擋臉,嗓音喑啞:“我不抓緊時間學習是跟不上你的。"



陳子輕:"……"那也沒有必要非得跟上。



年一過,宗懷棠就出現了莫名其妙的昏睡現象,陳子輕叫不醒他,除非他自己醒來。



陳子輕不知道怎麼辦,他坐在洋槐樹底下發呆,不知過了多久,好像氣溫下降了,四周如同砌成了一個冰窖。



幾乎是本能的,陳子輕從椅子上跳起來,以最快的速度跑遠,他停在溫度正常的地方,回頭看去。



一大群鬼魂站在洋槐樹下面,背對著他。



陳子輕繃著頭皮把視線對準一道身影:"小,小馬……"



>聲音很小,黏在嘴巴邊還沒出來,所有鬼魂竟然都慢慢轉過身,看著他。



就在這時,院門從外面推開了,宗母走了進來,對跟在後面的人說:“湯醫生,春節還把您叫來,真的很不好意思……"



陳子輕一分神,洋槐樹底下的鬼魂全都不見了,那裡只有一張小桌,兩把椅子,他坐過的那把在輕微晃動,他胡亂抹了把滲汗的臉,快步往院門口走。



他還沒有宗懷棠的媽媽冷靜,忘了湯小光了。



湯小光找了個理由支走宗母,他拎著藥箱看跟進房間的陳子輕:“去年你就應該知道我在製造廠的職工醫院上班了,這麼長時間了,你也不來找我,一心在家陪對象。"



陳子輕尷尬地撓了撓臉:“他精神不穩定,離不開我。”



"沒怪罪你,知道你最在乎他。”湯小光走到床邊,"有你在,他臉上的肉都長起來了,確實能迷得你暈頭轉向。"



“……”陳子輕觀察湯小光的表情變化,"他的情況,你不驚訝。"



像是知道這天會到來。



湯小光意識到什麼,擰了擰眉心:“他還沒把他的事告訴你?”



在看見陳子輕搖頭以後,湯小光露出既在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中的反應。陳子輕懇切地說:"湯小光,你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吧,求你了。"“你都求我了,我拒絕你就說不過去了。”湯小光從藥箱裡拿出張黃符紙,拍在宗懷棠的床沿,



“宗懷棠可以自救。”



陳子輕的心臟怦怦跳:“怎麼自救?”



湯小光走到窗戶邊:“院子裡的洋槐樹下面陰氣很重,他們都在吧,雖然躲著不在我面前出現,但我不可能感覺不到。"



陳子輕嘆氣:“你來的時候我見到他們了。”



“那樹不是一直在宗家的,兩年前才移進來的。”湯小光把窗戶關上,說出了四個字,"洋槐聚陰。"



陳子輕的眼皮飛快地跳了起來,一個大膽的想法在他腦中成型,他不太想面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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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子輕艱難地說:"宗林喻那樣?"



湯小光露出一口白牙:“輕輕真聰明。”



“宗家的風水裡有個陣。”湯小光語出驚人,"宗懷棠是陣眼,所有鬼魂都在那棵蒼老的洋槐樹底下,他找了道士作法借陰氣保他哥的一縷命元。"



陳子輕臉色發白:“陣眼會怎樣?”



“輕輕,你看我這玉佛,過段時間就會失去光澤,裂開,碎掉,換新的。”湯小說從大衣的領子裡掏出繩子,把帶著他體溫的玉佛取下來,放在陳子輕的手裡。



那麼人呢,血肉之軀的結局不言而喻。陳子輕捏緊了玉佛。



“宗懷棠這次的昏睡只是開始,他再不放下,要不了多久就會成為一具空殼子,”湯小光說,"鬼魂藉助他的身體固定在兩個時空,侵蝕著他,只有他放下,死局才能活。"



陳子輕咬牙,這麼大的事,他什麼都不知道,宗懷棠瞞他瞞得跟什麼似的。



“他說等到清明才告訴我。”陳子輕把玉佛還給湯小光。



“清明?”湯小光若有所思的目光投向陳子輕,“選的日子或許跟你有關。”陳子輕身子一震。



恐怕湯小光說的是對的……



去年清明他進了那個時空,鍾明小馬在內的鬼魂也都進去了。因此那裡的各種人物線軌跡線全部活了過來。



宗懷棠會以為清明是個節點,今年的清明他就要離開這裡,鍾明他們也會離開。到時宗懷棠自己怕是凶多吉少,想跟他一道走。



陳子輕連湯小光什麼時候走的都不知道,他在椅子上枯坐著,渾身麻木僵硬。走個過場的隱藏板塊怎麼比任務還要費心神呢。



“輕輕,你在打坐?”



床的方向傳來聲音,聽不出一絲不對勁。陳子輕看過去,一聲不吭。



宗懷棠鞋都沒穿,他打著赤腳就下了床,快步走到陳子輕面前,看不出有昏睡過的痕跡。但陳子輕還是注意到他滯了下,肯定是虛弱導致的。



"怎麼不理我?"宗懷棠在陳子輕面前踱步,剋制著什麼情緒,低柔的語調像從齒縫裡擠出來的,“輕輕,你怎麼不理我?”



陳子輕垮下肩膀:"湯小光來過了,他跟我說



了一些事。"宗懷棠的面色變得陰沉。



陳子輕站起來才發現自己腿麻了,兩條腿都麻了,他又坐回去,朝兩隻眼睛的眼皮上面塗口水緩解麻症。



"宗懷棠,你現在必須把你想在清明告訴我的事說出來,如果你不說,我馬上走。"陳子輕破天荒地冷了臉,“我是認真的,沒在開玩笑。”



"外面的人是看不到我的,一旦我出了你家,你找再多人打聽都打聽不到我的去向,這就意味著只要我不想,你這輩子都別……"



“你他媽別說了!”宗懷棠猙獰地嘶吼了一聲,他像站不住,蒼白著臉蹲了下來,額頭抵著陳子輕的腿,卑微地祈求:“你別說那種話,我害怕。”



陳子輕聽出他聲音裡的哽咽,抿了抿嘴:“那你全都告訴我。”宗懷棠沉寂了下來。



“清明的時候我不會走。”陳子輕說得有點虛,他為了讓宗懷棠相信,又強調了一次,“我可以答應你,我保證。"



應該不會在那個時期走的吧,監護系統沒動靜。



陳子輕沒等到宗懷棠的答覆,他氣餒地說:“其實我可以不用管你身上揹負的……我如果不擔心你,我根本無所謂你說不說……我對你………我希望我們能……"



語無倫次,心煩氣躁想罵人,陳子輕忍下了,他溫溫柔柔地說:“宗懷棠,我希望今年,明年,後年,往後的每一年,我們都能一起過,我希望我們有以後。"



宗懷棠緩緩抬起頭仰視他,眼睛紅得厲害:“真的?”



陳子輕立馬保證:“真的!”



“那你想得比我遠。”宗懷棠又驕傲起來,唇角揚了上去,"你稀罕死我了吧。"陳子輕順著他說:"對,稀罕死你了。"



宗懷棠沒了笑意:“我不信。”



陳子輕撥開放在自己腿上的手:“那算了,當我沒說。”



“說出去的話還想收回來。”宗懷棠重新趴回去,箍緊他的腿,"湯小光就是多管閒事。"



“你好意思怪他啊,要不是他,我就是個傻子。”陳子輕氣得捶了下桌子,“我真的,宗懷棠,你給我起來,別裝可憐,你站起來!"



/>宗懷棠真就站起身,低眉垂眼,十分無辜的模樣。



陳子輕安慰自己一定要沉住氣:“湯小光說了洋槐樹,聚鬼護命元之類,剩下的你來說,應該不多了吧,你不想麻煩可以概括。"



宗懷棠的太陽穴鼓出害人的青筋,彷彿下一刻就要砸碎砸爛房間裡的所有東西。然而他沒有那麼做,他只是提出了要求:“我申請蹲回去,趴你腿上說。”陳子輕捂臉:"……行吧行吧。"宗懷棠蹲在他腳邊,冰冷的面頰蹭上他的腿,掀開了內心深處不為人知的陰暗地。



兩年前,宗懷棠想起了小時候的記憶,那晚有一些工人逃出來倒在他不遠處,在他眼皮底下燒死了,記憶恢復以後他閉眼就能聽見痛苦的慘叫,他出現了幻聽,找醫生開了治療神經衰弱的藥物。



哪知藥開錯了,幻聽沒減輕,還產生了幻視。



工人們慘死的畫面在他眼前反覆上演,無論是睡著還是醒來,他開始分不清現實與夢境,割裂開了。



宗懷棠被什麼指引著回到縣裡,他去現今的啟明製造廠,也就是曾經的化工廠看了看,就那麼沾上了鬼氣。



從那天開始,他頻繁撞鬼,甚至見到了他爹。老人家在他床邊被火焚燒,喊著叫他照顧那些工人。



也不知道是受他爹的遺願影響,還是讓鬼魂們弄的,他有了重建化工廠的執念。



很多沒有去投胎,一直被困在1952年的鬼魂全部被他的執念召集了起來,他們的怨氣驅使他建立起了1982年的啟明製造廠。



後來宗林喻不行了,宗懷棠詢問道士打聽到一個風水陣法,利用那群現成的鬼魂留住他的命元。人和鬼算是互相利用。



鬼魂們附身在宗懷棠身上進入他創造的1982年的製造廠,他們纏著他,導致他時常瘋瘋癲癲,跟鬼魂對話。



他們通過宗懷棠這個媒介沿著過去不斷循環,直到陳子輕的到來讓他們有了自我意識,有的改變原來的軌跡,有的依舊走上了老路。



陳子輕聽完宗懷棠的坦白,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那你放下執念,讓你哥入土為安,讓化工廠的鬼魂們安息。"



宗懷棠笑道:"然後你也跟著走了。"



“我都說了我不走。"陳子輕拽他的發頂,"你照著我



說的做,好嗎?我不想你死。”宗懷棠啞聲道:"不是我能決定的,人貪婪,鬼也貪婪,我早就不受控制了。"陳子輕蹙眉:“那我跟他們說,你哥那邊,我也可以找你媽媽談話。”宗懷棠沒有一點動靜,陳子輕摸著他的臉捧起來,發現他又昏睡了過去。陳子輕知道自己不能耽擱了,他先找的宗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