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務正業 作品

第九十三章 良言難勸該死鬼,慈悲不渡自絕人


                 朱翊鈞對李太后是格外驚訝的,李太后在承認自己的錯誤,並且試圖彌補這種錯誤。

  按照大明的制度設計,按照儒家禮法長幼尊卑的孝道而言,大明最尊貴的人是皇帝,但眼下皇帝幼衝,李太后住乾清宮代行皇權,李太后就是天下最尊貴的人。

  處於李太后這種位置,擁有如此權勢,承認自己錯誤,而且積極糾正自己的錯誤,這種做法,在朱翊鈞看來,是難得可貴的。

  人誰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

  先秦之時,晉靈公無道不君,濫殺廣眾,士季進諫,若是這樣恐怕人心離散,晉靈公當即表示:我知錯了,一定要改。

  士季很高興地對晉靈公說:人誰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

  結果晉靈公變本加厲,最終招致人心離喪,被人殺害。

  晉靈公良言嘉納,執迷不悟,知錯不改,成為了‘人非聖賢孰能無過,知錯能改善莫大焉’的最好註腳。

  “怎麼了?”李太后看著小皇帝驚訝的眼神,有些奇怪的問道。

  朱翊鈞笑著說道:“沒什麼。”

  李太后滿是笑意的說道:“孃親丟人也沒什麼,我就是個婦道人家,不懂大體,我兒越來越懂事,一切就都好,皇兒在皇極殿罵的那群整日裡只知道喋喋不休、只知道高談闊論、弘而不毅的臣子,罵的好,罵的解氣!”

  “孃親經歷此事,也是想明白了,皇兒越明理,皇威就越彰顯,而不是從外廷拿多少銀子,就是彰顯皇威。”

  李太后也在國事之中,一點點的進步著,這是個好事。

  李太后知道自己強逼著朝廷給自己父親一筆修房子的銀子,鬧出了亂子,肯更改自己的命令,處於天下權力巔峰的李太后,能做到這一點,是很難的。

  其實大明朝對李太后的要求並不是很高,李太后能把小皇帝照料長大就行,不求李太后能像馬皇后那般賢能,只求李太后不生事兒。

  大明朝的皇后、太后在永樂之後,出身普通,並沒有強而有力的外戚支持,其實能做的極為有限,連臨朝稱制都做不到,更惶恐垂簾聽政了。

  張居正一直在思考皇帝陛下的公與私,陛下的詢問過公與私的明確定義,而且每次都問,元輔先生啊,你想明白了沒?

  張居正真的是撓禿了頭,也要解決陛下的問題。

  而這次李太后問外廷國帑要銀子給自己親爹修園子的事兒,張居正認真將這件事始末理解了一番,對公私的定義理解更深入了一層。

  在文淵閣內,張居正會在所有的奏疏上,貼上浮票,而後回到家中,給各地的巡撫寫信,解釋具體政令不能推行的原因,可能引發的惡劣後果,或者說某條政令應該如何具體的推行,這些書信,也是張居正的日常之一。

  做完了這些,張居正在閒暇休息時間,會研究下暗室,他找人磨出了透明的玻璃,還有水晶、寶石等物,放在陽光下,只要是三稜鏡,都可以將陽光分解成七彩,而後七彩歸於一色。

  不是有人施加了妖術,而是萬物無窮之理。

  至此,小皇帝在簡陋的光學實驗室暗室研究光學,張居正再無任何反對的意思。

  玩,只要不是煉丹,小皇帝不務正業,權當是消遣了。

  張居正註解了一些四書,對著從外面走進來的遊七笑著說道:“海剛峰說的是對的,陛下還是太辛苦了,十歲的年紀,每天那般的忙碌,有些不太出格的小愛好,也是一種長久之策,這忙的久了,人會懈怠。”

  “夫人之相與,俯仰一世。或取諸懷抱,悟言一室之內;或因寄所託,放浪形骸之外。雖趣舍萬殊,靜躁不同,當其欣於所遇,暫得於己,快然自足。”

  “人都是活一輩子,也只活一輩子,有的喜歡和朋友交流彼此都在意的事兒,有的因為寄情於喜歡的事物,雖然各有各的愛好,安靜與躁動各不相同,但當他們對所接觸的事物,感到到高興和滿足,何嘗不是一種快樂呢?”

  遊七聽聞張居正如此說,笑了笑,這半年來,自家先生回到家中,不再是愁雲慘淡,而是一種振奮,大志得展布的振奮。

  主要是宮裡的小皇帝終於肯認真起來。

  以前張居正作為帝師,對小皇帝的約束極為嚴格,遊七也不是沒有勸過,但小皇帝讀書始終沒有什麼正反饋,而且對於國事始終處於一種漠不關心的態度,現在自家先生居然覺得小皇帝不務正業,只是一種閒暇之時的消遣。

  “宮裡傳來了消息,李太后想要罰沒賜給武清伯的四千銀,而後轉為賞賜。”遊七得到了徐爵的消息,這一輪勳戚們向宮裡伸著手要錢,李太后不是讓外廷想辦法把錢湊齊,說下不為例,而是糾正之前的錯誤,這讓遊七感覺很意外!

  權力這個東西,很容易把人的心給迷住,明知道有錯,還不改正。

  “嗯?”張居正眉頭一皺,隨即舒展開來。

  他非常清楚李太后的脾氣,哪怕是為了小皇帝的威權,李太后也不會認錯,若是連太后都低了頭,宮外的大臣們更加欺負孤兒寡母了。

  李太后肯認這個錯,就代表著,李太后對小皇帝愈加放心,即便是太后損些威嚴,也不會對小皇帝有影響,外廷的大臣們也不會看輕宮裡。

  這是一種轉變,一種張居正希望看到的轉變。

  他當然不喜歡看到一個棧戀權柄的太后,那對小皇帝會非常非常不利,尤其是對小皇帝親政,會造成極大的阻礙。

  但李太后似乎對權力,並不是那麼的執著。

  “好辦。”張居正笑容滿面的拿起了千里鏡,仰望星空,他在看略微有些泛紅的月球。

  遊七有些驚異的說道:“好辦?”

  “好辦,宮裡既然意識到了不對,那就好辦的很,你家先生還是有些本事的,這還能損了太后的威嚴不成?必然是面面俱到。”張居正神情頗為輕鬆的回答道。

  對張居正而言,並沒有太難的事兒,能難得到他,之前是對小皇帝的教育束手無策,現在也是對小皇帝的教育束手無策。

  只不過兩種境遇,完全不同了。

  小皇帝的赤子之心、純白至質,問的問題還是有些犀利了,張居正每次都要想好久,而且要踐履之實,結合實踐經驗,才能想清楚。

  次日的清晨,廷議的時候,張居正的確把這件事辦得面面俱到,武清伯李偉家裡老三,也就是李太后的親弟弟,在西山因為煤窯的事兒,跟人打架,這件事還不怪武清伯府,是成山伯府為了搶窯井故意找茬,打架不好,本來訓誡就好,結果廷議是武清伯府罰了四千銀,成山伯府被罰了八千銀。

  武清伯府又添了新丁,李太后作為姑姑,就賜了四千銀,至於那些勳戚請銀子的奏疏,統統被畫了叉號打回去了。

  這件事落下了帷幕,繞了個圈,事情便有了些進退的空間,得到了一個不算太好的結果,但也沒有人再因為修宅子要錢了,畢竟李太后賞賜自己家眷,不是誰都有這個親戚關係。

  “不為常例,僅此一次,廷議吧。”朱翊鈞下了印,也說明了,這種恩賞是特殊的,下次再有也不會讓外廷出錢了。

  李太后的想法走進了死衚衕裡,她也不是非要給自己親爹要這四千兩,就是跟外廷的大臣置氣,覺得外廷大臣們沒有恭順之心,即便是內廷表示可以拿出來,李太后還是不肯,這氣置著置著,弄的大家都難看,好在有張居正收場。

  大家都有了體面。

  有些人發現自己做的過分了,有不對的地方,可以糾正自己,但有些人明明知道自己做得不對,但就是不改。

  比如徐階。

  良言難勸該死鬼,慈悲不渡自絕人。

  俞大猷說徐階不甘心,張居正擔心徐階陰結作亂,下了狠手,而海瑞卻清楚的知道,徐階一定會繼續生事兒。

  此時的南衙松江府華亭縣,徐階祖宅之內,住慣了金澤園大別墅的徐階,回到了略顯逼仄的祖宅,那是又氣又急,這就打算想點辦法,那可是二十三萬畝的田!

  金澤園那太師樓,更是他一輩子的成就,結果現在被平白無故的拿走了。

  簡直是可惡至極。

  “父親,你不能去啊!”徐璠跪在地上,拉著徐階的腿,聲音格外的悲慼。

  徐階要去參加一個同鄉的詩會,說是詩會,徐璠已經打聽清楚了,就是南衙豪奢之戶為了反抗朝廷查侵佔而舉行的集會,朝廷要查侵佔的事兒,七萬頃七百萬畝的侵佔,全都要歸還,這一下子,可不是要他徐階一個人的命,還有南衙十四府豪奢戶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