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務正業 作品

第一百六十章 恨未壯,不能同行


                 八年來,戚繼光從南方來到了北方,從神機營副將,升任了薊州、永平、山海關三鎮總兵官,喜峰口設伏大勝董狐狸,從而被皇帝格外開恩封為了伯爵,哪怕僅僅是個流爵,但是自此之後,戚繼光的身份就成為了武勳。

  朝中為何一直要彈劾定襄王朱希忠的王爵?

  因為朱希忠臨死一道帶滿了血的奏疏,直達天聽,前往探病的小皇帝握著血疏找到了張居正,要張居正安排戚繼光回京以武勳的身份重振京營,要是張居正不肯答應,小皇帝就握著血疏不肯鬆手。

  一直到張居正答應下來,朱翊鈞才洗了手。

  武勳居然直達天聽,這便是壞了規矩,武勳怎麼可以直接繞開兵部,直接將奏疏遞到皇帝的面前!

  而且兵部那個尸位素餐的大司馬譚綸,整天就想著親自上前線打仗,對於破壞祖宗成法,破壞以文制武大局的這些事兒,充耳不聞。

  大明的元輔,作為文官的魁首,天天講什麼稍給武將事權,講什麼將官受制文吏不啻奴隸,這不是文官的叛徒是什麼!

  戚繼光牽著自己的馬匹,深一腳淺一腳的在雪地裡前行,天空仍然沒有放晴,寒風依舊透過厚重的棉服如同刀子般鑽進了他的脖頸,他拉開了風帽的繩索,兩條氣龍噴湧而出,他仍覺得有些熱,遂將風帽摘下。

  寒風而已,還能有朝堂的風力輿論可怕?

  風帽和棉衣相連,這是為了方便,戚繼光站定看向了身後,一輛輛的戰車,在他的身後排成了一字長龍的向前緩慢而堅定的前行,他再次轉過身,繼續向前行軍。

  正如馬芳說的那樣,十月的天,下再大的雪,也不過超過一尺,不超過一尺,就不會對行軍造成致命的影響。

  戚繼光伸出手,扶在了戰車身後,用力推動著戰車前行,車陷到了坑裡。

  車上是大佛郎機炮,火炮就是野戰的神兵,而他推的這駕車,就是陛下在大軍開拔的時候,親手推動的那輛車。

  “我來吧。”楊文想要替代了總兵、遷安伯推車的舉動,這一段是上坡路,拖拽的驢和駑馬有些拉不動,結果車輪還陷到了一個坑裡,從廣寧到大寧衛這套四百八十五里的驛路,已經近兩百年未曾修繕過了。

  “沒事。”戚繼光笑著擺了擺手,繼續推車,他微微低了下頭,用力將車推出了坑,車輛繼續前行,而後將手中的一個小旗插在了坑邊,防止後來的戰車掉入坑中。

  戚繼光曾經對小皇帝說過,這領兵打仗不是難事,將帥視軍兵為手足,軍兵視將帥為腹心;將帥視軍兵為犬馬,則軍兵視將帥為國人;將帥視軍兵為土芥,則軍兵視將帥如寇仇。

  戚繼光從來不認為領兵打仗是個很難的事情,上下一心,還有什麼敵人不可以戰勝的呢?所以,軍兵推車,他也推車。

  但是能做到這一點,別說整個大明,就是放眼漫長的歷史長河,也是屈指可數,否則李世民給軍士們分食一羊,也不會在史書中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幾乎沒有軍將會和軍兵們,吃一個灶。

  但是戚繼光可以做到,他戰無不勝的秘密其實就這麼簡單。

  楊文跟了戚繼光這麼多年,還以為戚帥成為了武勳會變,但是戚帥還是那個戚帥,跟軍兵吃一個灶,和軍兵一起推車,而不是坐在車上吆五喝六。

  楊文服、麻貴服、李如松服、馬芳馬王爺也服,京營上下也都信服。

  “陛下還給咱們京營每個人配了一副暖耳,行軍用不上,但是駐紮的時候,至少不凍耳朵。”楊文推著車一直傻樂,從出了山海關後,楊文就一直在興奮之中,他的狀態和大多數的京營軍兵完全相同。

  暖耳,一個毛茸茸的兔毛耳衣,這是陛下用內帑採買,配給大明京營的每個軍卒。

  這是出塞作戰,不僅戚繼光在等一個機會,大明的軍士,同樣在等待著一個機會,等待著一個可以展布的機會。

  戚繼光不由的想到了京師裡,自己那個習武十分勤奮的徒弟,大明至高無上的皇帝。

  恨未壯,不能同行。

  是陛下在推動戰車輪轂時候,對戚繼光說的話。

  “戚帥當初為何要寫兵書?”楊文深一腳淺一腳的踩著積雪,有些疑惑的問道。

  戚繼光向後張望了一下,不是很在意的回答了一下:“武夫哪有功夫舞文弄墨,這不是閒著也是閒著?”

  閒著也是閒著,這個理由的背後,是戚繼光其實自己知道,為什麼他會寫兵書,一個武夫為何舞文弄墨。

  不過是他在薊州練兵的那五年,已經察覺到了一個可怕的事實,滿朝文武公卿,哪怕是他手下的軍兵,都將他視如綴疣,多餘而無用的東西,他清楚的知道自己的志向已經無法展布,所以留下兵書,讓後人替他實現那個遙不可及的夢。

  這就是他寫兵書的動機。

  戚繼光知道,過去自己的座主張居正,非常想要讓他戚繼光出塞作戰,但張居正之前是個次輔,現在是個首輔,張居正做不到的。

  張居正能把朝局維持在一個比較健康的狀態,已經用盡了全力。

  張居正在隆慶六年末,過年前給戚繼光寫了封信,冗長的書信裡有一句:竊意今日,當以欽命為重,不在兵銜之有無。

  就是說,張居正竊以為今天,應該以皇帝的昭命為重,不要在意兵銜爵位有無。

  從戚繼光領兵抗倭開始,張居正就一直在沒有任何保留的支持著戚繼光,但是到了隆慶六年末,張居正也悲觀的發現,練兵五年,根本沒有用處,想要出塞作戰,難如登天。

  張居正已經很難繼續支持戚繼光走下去了,已經無法支持戚繼光,更進一步展布內心的豪情壯志了。

  做到這個地步已經是張居正的極限了。這是一種何等的失望、悲哀以致於絕望,才會說出這樣的話?

  丈夫心氣高,豈肯為空勞。

  好在,好在,還有陛下,那就還好,等了八年,戚繼光終於等到了這個機會。

  “起個頭,唱個歌,提提士氣吧。”戚繼光對著楊文笑著說道。

  “行。”楊文想了想,需要選個歌。

  《風濤歌》是平倭寇的時候的歌,在北方有些不太適合,風濤歌是戚繼光在福建寧德抗倭之時創作。

  彼時正值夏秋之間,沿海一帶常有颱風襲擊,眼看軍民深受其害,戚繼光到處留心察訪,研究萬物無窮之理,結合天象變化,摸清風候規律,寫的一首通俗易懂的軍歌。

  這也成了東南沿海軍民下海時候,必然唱的一首歌,主要講的是,天氣變化和雲氣、星光、海沙、動物的關係。

  比如海燕成群,風雨便臨,海豬亂起,風不可已,海上的燕子一多,風雨便來了,海中的豬一多,風就不可能停止。

  風濤歌,在很長時間內,都在指導著東南沿海居民的生產和生活。

  戚繼光在白毛風裡下令進軍,京營內外,無一違逆,甚至連問都不問,頂著大風大雪,就開始行軍,因為戚繼光真的很懂天時。

  《凱歌》也不合適,凱歌是凱旋的時候唱的。

  “雲從龍,風從虎,功名利祿塵與土。”楊文轉過身來,帶頭大聲的唱了一句,而後楊文附近的幾架戰車的軍兵,開始附和,最後行軍途中的大明軍的歌聲,從不太協調,到整齊劃一,最後聲嘯山林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