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小仵作 作品

第406章 忘恨

  山風迴旋,溪水潺潺,松柏林碧浪濤濤。

  匙水用鏟子蓋上最後一撮泥土,沒有特意立碑,砍下一截木頭削平整了插在墳堆上,一座新墳從此佇立在這個人煙稀少之地。

  蕭疏望著空蕩蕩的墓碑問:“太子為何選擇這裡?”

  子桑瑾環顧四周,道:“此地雖不是什麼聚氣聚靈瑞地,但是四面環山,又有小溪,待日子暖一點,周圍開滿鮮花,一定美麗至極。”

  蕭疏意外,“殿下不恨嗎?”

  搶佔舞陽公主的棺槨,還讓舞陽公主死後屍骨向她跪了十幾年,雖然說死者無辜,但是未免活著的後人不遷怒。

  “廣白恨不恨父皇?”子桑瑾捻摩指尖沾染的一點泥土,低頭道:“可是他將謝沅夫人的棺木留在這裡,爭權奪勢算計陰謀,這中間,女子何辜?”

  蕭疏真情實意道:“殿下之品格高尚,胸懷廣闊,這便是君子風骨。”

  從山坳走出去,匙水將鏟子還給遠伯,兩人就站在上山的地方說話,子桑瑾問出心中疑惑,“既然謝沅夫人的屍骨沒有被毀,為何雷夫子不告訴父皇?”

  蕭疏道:“師叔留言,不希望舞陽公主再被打擾清淨。”

  既然留了謝沅夫人,那麼皇帝必然聯想廣白不會忍心燒燬舞陽公主。

  子桑瑾想到廣白義無反顧地跳入大火中,廣白那樣,就是徹底斷了他父皇的念頭吧?也是想他父皇抱憾終身。

  這是怎樣的深情厚誼,令子桑瑾不禁為廣白的舉動而震撼。

  蕭疏似乎從子桑瑾不停變化的神色看出什麼,說道:“師叔和舞陽公主並非他人想的那樣,在師叔看來,凡是他認定的人和事,一定要做到為止,煉藥如此,舞陽公主亦是。”

  子桑瑾蹙眉,“只是這樣?”

  “師叔心性簡單,只認準一條道走到底。”蕭疏嘆氣,“這樣說可能有點歧義,畢竟師叔確實做了錯事,但師叔沒有正常人對人世間的認知,他所行所為,都全憑著自己的主觀意願。”

  子桑瑾明白了,“廣白的世界,自成一界。”

  匙水回來,馬車留在了遠伯那邊,三人一起上山。

  見蕭疏行走自如,完全不用認路左繞右彎的一路往前走,子桑瑾猜測,“小舅舅,這裡是……?”

  蕭疏完全沒有隱瞞的意思,“師門在王都的落腳地。”

  子桑瑾露出恰到好處的驚訝,“原來離王都如此之近。”

  “師父說我們師門以前也曾聲名遠播,在各地其實都有分派,後來門人下山後另外開門立派,時間久了,師門人越來越少,最後只留下兩個地方。”蕭疏站在高地,回身眺遠道:“一是王都城外這裡,另一個就遠一些。”

  子桑瑾對蕭疏所說的門派很有些興趣,蕭疏未多談,只道:“藥聖傳人,不過已無從考證。”

  山腰有個大平臺,一棵青松枝丫半探,像是迎客之姿態。

  蕭疏站在青松下,對子桑瑾道:“師叔給舞陽公主選擇的安息之地。”

  子桑瑾看青松挺拔,再望遠處青山連綿起伏,還有山腳下的一條河流奔騰不息,蜿蜒如騰飛的巨龍。

  碧水青山,一覽無餘。

  最重要的是,站在這裡,景物撞進眼裡,感受天地廣闊,豁然開朗。

  “好地方。”子桑瑾不得不歎服,“廣白選的這個地方很好。”

  他心裡想,不管皇陵象徵著多大的榮耀,但是想必他母親更希望葬在這樣山清水秀的地方,睜眼千山綠水,閉目星辰日月。

  更何況,皇陵是什麼樣的榮耀啊?明明是嵌入他母親身體的枷鎖。

  子桑瑾偏過頭,陽光從樹葉間隙躍入他目光中,閃爍出幾點水色光波,他聲音有些發啞的問道:“小舅舅,我母親呢?”

  不是聖孝貞惠安輔天仁純皇后,也不是舞陽公主,只是他的母親。

  蕭疏帶著子桑瑾來到裡面一個山洞前,“進去吧,和你母親告別。”

  與子桑瑾想象的不同,山洞裡沒有棺木,只有一具屍骨躺在那裡,第一眼看到他心口不免狂跳一下,適應下來後,才緩慢邁步進去。

  屍骨就這麼刺人雙目的在那,完全無法從它上面想象曾經鮮活的美麗的令無數人念念不忘的女子身影。

  子桑瑾不禁想著,真的是他母親嗎?

  就是一具屍骨啊。

  可他再一想,不管身前多麼明豔奪目,死後終究不都是一具屍骨嗎?

  子桑瑾慢慢跪下去,十幾年來所有酸澀與難以言說的經歷,最後千言萬語只匯聚成兩個字:“母親……”

  蕭疏不知道從哪裡弄出來一副棺槨,幫著子桑瑾將舞陽公主扶進去,最後合棺時,他拿出了一支金釵。

  “九鳳冠?”子桑瑾一下子認出來,這是九鳳冠上拆下來的釵子。

  “師叔將九鳳冠毀了,他說舞陽公主必不會戴它,不過這支金釵,本就屬於舞陽公主。”蕭疏把金釵交給子桑瑾。

  子桑瑾不解:“為何這麼說?”

  “當年九鳳冠落在盛世皇朝的後人手裡,不過在過程中九鳳冠被拆散了,後來你母親因緣巧合得了其中一隻金釵。”

  “九鳳冠其他的部分呢?又是怎麼湊成完整一個?”

  “你父皇初建新朝,有舊臣怕被清算,拿出了這件稀世奇寶,九鳳冠因此完整。”

  子桑瑾點了點頭,將最後一個疑問問出來,“母后下葬的時候,眾臣親眼看到父皇將九鳳冠戴在母后頭上,所以這些年,戴著九鳳冠的人到底是誰?”火山文學

  蕭疏搖了搖頭,“師叔已故,他沒有說,我和師父不敢擅自揣測。”

  安靜少頃,子桑瑾悶聲道:“小舅舅不說,但心中當有數,其實本宮亦有所猜測。”

  “殿下,人無完人也非聖人。”蕭疏溫和道:“望殿下不念過去,不負當下,不畏將來。”

  這麼一來一去,太子回東宮已近黃昏,換了衣服匆匆去明瑟殿請安,王且在門口守著,“柳相在裡面,皇上說不準任何人打擾。”

  子桑瑾對和皇帝接觸的各位大臣尤其關注,試圖從一點細小的動作裡分辨皇帝接下來打算。直到天黑得到一個消息,皇帝留柳相入住宮中。

  之前也不是沒有發生過大臣留宿的事情,對於其他宮的人來說不用大驚小怪,但因為周紀外出至今未回,子桑瑾有種預感,他父皇暗中一定在部署什麼。

  —

  明瑟殿裡燭光搖曳,王且吹滅外面幾個燈籠,只留下了皇帝寢宮裡一個,為著宮人隨時服侍皇帝。

  柳相知站了許久,等王且伺候皇帝服藥後,道:“皇上該歇息了。”

  皇帝有氣無力的擺擺手,讓王且把枕頭墊高了往上靠一些,“朕不想睡,你再陪朕說說話。”

  王且靜靜的退出去,寢宮的門一開,有新鮮空湧入,只稍稍沖淡些房間裡的藥味,很快門關上後,藥味捲土重來,像化形的黑壓壓的病氣,將這裡全部覆蓋住,令人不由得感覺呼吸沉重。

  “昨夜朕做了個夢。”皇帝臉頰凹陷顴骨突出,一雙眼睛發沉,沒什麼情緒地說道:“夢見了稷下宮那段時日。”

  柳相知順著道:“好多年前的事了,臣都快忘了。”

  “是嗎?”皇帝淡淡道:“可你還一直帶著她贈送的佛珠。”

  柳相知低頭,手指撫過佛珠,佛珠表面光滑而發亮,可見經常叫人捻摩,眼神光一晃,含笑回道:“戴久了都習慣了。”

  “朕記得,當時你打賭贏了她,才得來這一串佛珠。”

  “是,臣其實早知道那漁翁每日只帶回去一條魚,其他皆送回河中。”

  皇帝笑了一聲:“她只輸過這一次。”

  柳相知想到過去,也跟著笑道:“臣耍滑贏得並不光彩,倒是丹繪……”這個名字脫口而出後柳相知倏然住口,似乎這兩個字有禁忌。

  皇帝彷彿不在意般接著話說下去,“丹繪明知,卻還是依言將佛珠給你。”

  柳相知垂目:“是。”

  那些過去以為忘了,如今說起來,又如昨日般清晰。

  蠟燭的光照在皇帝臉上,顯得他臉色格外蠟黃,繃著臉頰道:“前朝皇帝昏庸暴戾,偏偏生了一個菩薩心腸天賦不凡的女兒,朕一直都知道,若丹繪是男子,必將更驚才絕絕,或許有將前朝力挽狂瀾的能力。”

  “不會。”柳相知搖搖頭,“前朝氣數已盡。”

  “那你覺得朕錯了嗎?”

  “皇上不會錯。”

  皇帝冷哼一聲,笑聲寡淡道:“朕以為十八年前都結束了,這麼多年朕連做夢都沒有夢見過一次,但是昨夜,朕的夢裡全是她。柳卿,你夢見過她嗎?”

  柳相知:“回皇上,稷下宮的歲月於臣而言並不美好,臣從不曾憶起。”

  皇帝忽然側轉頭,有些陰惻惻地望向柳相知,“難道,你連當初陪著朕一起迎回丹繪的頭顱,都忘了嗎?”

  柳相知手指痙攣般一抽,眼簾下垂道:“臣不敢忘。”

  —

  柳相知被安排住在明瑟殿隔壁的交泰殿,不知是否因為皇帝之前的話,入睡沒多久就夢到故人,夢裡他和當初一樣被柳父壓在大門口抽了一頓鞭子,在他臥倒臉頰貼著街面最狼狽落魄時,一個俏麗明豔的女子身影落入眼底。

  柳相知心裡知道後面會發生什麼,女子救下他,並且給他治傷,才有他後面去稷下宮考核,並且從兩千多人裡脫穎而出的故事。

  可是,夢裡女子蹲在他身旁,不止沒有出口阻止,反而笑嘻嘻地問他一句:“端穩了嗎?我的頭,別讓它掉下來啊。”

  柳相知豁然睜開雙眼,全身大汗淋漓。

  就在這時,窗戶突然被打開,伴著一道黑影自宮牆一躍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