蒿里茫茫 作品

195.第三十九章 老樣子

捷報總是傳得很快的。

有騎士手持露布, 每到一城,就高呼一聲;有貨郎走過一座村莊,再傳到下個村莊;甚至有人比騎士更快, 像是長了翅膀,一路就飛進了汴京城。

消息傳到汴京的某一座深宅大院裡, 白髮蒼蒼的老人聽了, 就沉默了很久。

站在下首處的兒子很恭敬,父親不說話, 他也不說話。

曹誘抬起眼皮,又看了幾眼自己這個兒子。

已經是知天命的年紀,容貌仍然很秀雅, 身材有些發福,但他很懂得用第一流的女紅裁剪將它掩蓋住, 他身上的衣料樸素而精良,不染纖塵, 甚至連一根頭髮絲都不亂。

生得漂亮, 又愛漂亮, 家中姬妾十餘個, 每個都有桃花般的面容, 怪不得能生出二十五郎那樣的孩子。

可他那漂亮的皮囊下什麼都沒有,曹誘想,他這好大兒, 只有一副最平庸的心性, 庸碌唯諾。

老人原本是不這麼想的,他的兒孫太多,他家也安享了百年的富貴太平,他原覺著曹家只要謹言慎行, 大宋自然有他們一碗飯,他也不指望太多。

現在卻不一樣了,他看到了那個最美的夢,就在他家兒孫身上,卻忽然又破裂了。

河北的捷報一傳來,人人都聽說了帝姬擊退了圍困真定的金軍,人人都想起她也曾經親臨太原,這就再也不是一個偶然了。

小百姓就說,帝姬是真有靈應的,她來到這世上,正是為了給上皇護法,為了救大宋的末世呀!

太學生就說,帝姬有此功業,朝廷豈能不加封?史書豈能不書一筆!

勳貴世家就說,可惜呀!可惜曹二十五郎去得早,否則駙馬的兒孫憑著帝姬立下的軍功,也能再躺個百年!

最後這句話就說進曹誘的心裡了。

他回憶起來滿是悔恨,不明白這一家子富貴的軟骨頭裡怎麼就生出了那麼一個好孩子,不明白那孩子怎麼就沒得到一個好下場。家裡的清客猜出他的心思,就勸他說,雖未全禮,帝姬心中到底記掛著駙馬,她來日不管走到哪一步,只要曹家開口,難道她能不顧駙馬的情分嗎?

老人就搖頭,“男子喪妻再娶者多矣,難道都記掛著每一個岳家的情分嗎?”

清客們瞠目結舌:“可帝姬是個婦人。”

話到這裡,曹誘就不往下說了。

她這一樁樁驚天動地的事做下去,愚人還當她是個受禮教桎梏的婦人。

現在她能擊退河北的金軍,自然有許多青年才俊在她麾下,來日若有一二入了她的眼,彼此生了情愫,難道她還記掛曹溶麼?三年五載不忘了他就算長情了,十年生死兩茫茫時,她身邊早有了新人,再想起真定曹氏,恐怕只記得他們棒打鴛鴦的仇,不記得為她而死的痴情郎了!

老人心思既想到了這裡,就開始琢磨:他家有沒有第二個可以尚主的孩子呢?

或許尚主有些難聽——兄弟共事一妻,或者是叔侄,都不成樣子——那他家也可以送一個聰明漂亮的孩子去河北軍中,他家本來祖業就在河北,真定城中也有曹家人啊!

真定城中,有人的心思動得就比他更早,他們不僅挑一挑自己的子侄,甚至還要挑一挑家中漂亮的僮僕,甚至拐彎抹角,問到劉韐這裡:你家不僅有個二十多歲的兒子,文武雙全,長得也英俊,劉宣撫有沒有什麼心思呀?你說嘛,你看河北論官職誰比你官大?宗澤和杜充都得避你一頭,你家要是有尚主的心思,我們都不跟你搶嘛……沒有?真的沒有?宣撫!你可別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呀!

劉韐剛因為真定之圍解除高興沒超過三天,城裡這群狗大戶拐彎抹角的打探就給他氣了個仰倒:我是有個兒子,我看他就是個文不成武不就的笨蛋,給帝姬提鞋也不配!

這話傳到滏陽,跟過來覲見帝姬的劉子羽就很尷尬,不僅尷尬,還得硬著頭皮私下裡解釋:“我確實是個愚魯不堪,讓父親操心的,不過父親思慮周全,必定是為了帝姬清譽著想,才這麼說的……”

畢竟□□在真定這麼久了,狗大戶們難道能連劉子羽成沒成親都不知道嗎?他們就是想探個口風,哪想到精明的小老頭兒給他們全罵出去了!

真定有人鬼鬼祟祟,邯鄲就更多些。

大名府的人往這裡跑,打聽帝姬的事,也打聽杜充的事,還要打聽一下朝廷的事。

宗澤就煩不勝煩,一律告訴要等一等,戰利品要清點,俘虜要清點,傷亡名單更要清點出來。

有了大名府和金軍的糧,河北一下子沒有壓力了,戰死在這個春天的人,不管是英勇地死去,還是恐懼地死去,都該得到一份應有的體卹金。

宗澤的奏報一式二份,送到了汴京和洛陽,兩位官家看了,反應既有相同處,又有不同處。

首先說河北大勝,兩位官家也是喜勝不喜敗,作為君主,他們天然享受最大一份勝利果實,既然大勝了,那自然是很開心的。

於是他們倆各自在汴京和洛陽開了盛大的宴會,慶祝這次對金的勝利,並且挑選了合他們眼的,需要被拉攏的,以及文辭不錯,可以看看能不能寫出一些歌功頌德文章的人來參與這次盛會。

哦對了,之前為了應對戰爭,他們還都各自降了些享用規格,比如說太上皇吧,他罷了諸路花石綱,停了西城所、延福宮及內外製造局,總之是需要錢的娛樂,他都不玩了!

為了這個國家,他還不止付出了這些!

太上皇連行幸局都罷了!

所謂行幸局,一言蔽之就是太上皇雖然在延福宮生了幾十個親王公主,但還是覺得不夠多,於是再接再厲,時不時要出門去汴京的街頭巷尾,茶樓酒舍邂逅一些新鮮面孔,至於新鮮面孔什麼身份,已婚的未婚的,適合入宮的不適合入宮的,太上皇不在乎——難道他還真是為國當種豬嗎!

現在酒酣耳熱,太上皇就將自己這一年裡為國付出都化作了一口氣,輕輕地嘆出來。

一旁早有人替他思慮周全了:“大宋既安,上皇不可自苦太過,否則天下臣民何以安心?帝姬在河北如此操勞,都是為了上皇一人哪!”

太上皇抬起眼簾,豐腴的生命力似乎又回到了他的身體裡,他又變回了那個出塵脫俗的天子。

“若是朕的兒女都能如靈鹿兒一般,朕從此無憂矣!”

這話就特別的意有所指,所有人直覺一縮頭。

“當封賞帝姬,為天下表率。”

太上皇最後下定決心,說了這麼一句。

太上皇在那裡琢磨怎麼能讓子女都來學朝真帝姬,官家也在那裡琢磨。

他比太上皇謹慎了很多,首先他仔細看了宗澤的奏表,又發文去問了劉韐,戰況是否與宗澤奏表所說一切一致。

再其次他此時又很關心起杜充,他現在已經是整個河北最黑的人了,濫殺無辜,臨陣脫逃,獨斷專行,違抗上令,反正有什麼黑鍋大家都往他身上扔,大家都覺得他死是死定了,不死大家也把坑給他挖好了。

官家就悄悄問耿南仲,耿南仲說:“這樣的人,最聽話,他要是還在河北,官家總有一個耳目在,否則難不成真讓帝姬將河北拿在手裡?”

說到這裡,兩個人就一起嘆氣,恨不得將不知道在哪裡的杜充撈上來洗一洗,繼續去當大名府留守。

可他畢竟是撈不上來的,哪怕發文讓沿途州縣仔細問一問,硬是問不出杜充的下落,這就沒辦法,只能讓宗澤當了大名府留守。

“上皇有旨意,”官家說,“還得封賞帝姬呢!”

當初因為帝姬和親的事被打個半死的李邦彥就很不高興,“帝姬是修仙中人,原在蜀中仙山裡清修的,被戰事所迫,不得不去河北,而今河北既復,也該請帝姬專心修道才是。”

官家眼睛就是一亮!

“官家而今與上皇相爭於漕運事,”耿南仲冷冷地說道,“難道真要親手將帝姬推去洛陽嗎?”

官家眼睛又暗下去了。

“西軍也快散了吧?”他問。

“已走了幾路,”耗子老師非常沉穩地說道,“況且官家睿斷,而今童貫已無糧可奪,他還有何可為處?”

官家和太上皇的漕運戰爭打了幾個來回。

第一個回合是太上皇截住西軍,官家就截住漕運;

第二個回合是金人兵臨城下,康王哭宗廟,爺倆摒棄前嫌,齊心協力賣帝姬;

第三個回合是金人走了,康王暫時失勢了,官家又截住漕運,童貫衝到相州去搶糧了;

第四個回合,耿南仲就放出了勝負手:官家下旨‘憐吾民之多艱’,讓各路州縣開倉發糧賑濟流民,不用運糧食進黃河了!

看你童貫老賊還搶個什麼!

眼花繚亂,精彩非常。

官家想一想,還是覺得帝姬在河北事小,先乾死老登事大,況且帝姬也可以試試收買啊!

“朕既登極,原該給各位姊妹晉位,”他說,“就為帝姬多添幾個梳妝地吧?”

耿南仲眼珠就輕微地動了一下。

他剛剛給同僚來了一套陰招,現在該琢磨一下怎麼給帝姬添堵了。, ,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