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星川 作品

第46章 天這麼晚了

 小男孩沒有擁有過屬於他的財產。

 他的養母去世在他兩歲時, 因一場疫病,也因那早已疲憊不堪的身體,和一些小男孩看不懂的暗傷。時疫兇猛, 城中家家戶戶掛起白幡。每天都有新鮮的屍體, 被裝在盒子裡運出城去。

 最受疫病影響的人群為老人和孩子。

 是故, 在養母的屍體被埋葬時,有人這樣說:

 “這是奇了。媽媽死了,兒子和屍體朝夕相處了一週, 卻沒被傳染、沒生病,還好端端地活著。一般來說, 最先死的不都是孩子麼?”

 “他家有什麼財產?”

 “沒有。那女人和她的兒子是對外地人。院子也是從老劉那裡租的。老劉在大罵晦氣呢, 說房子髒了,最後一個月的房租也沒交, 得賠錢。”

 “家徒四壁, 怎麼賠錢?”

 “老劉說, 最近人伢子收小孩。把小孩賣到人伢子那兒去。”

 他們不避諱在小男孩眼前說這些。因為大多數兩歲的孩子, 連話都說不利索, 更何況聽得懂、有行動力。

 可小男孩看著那些同齡人小小的屍體、又或是縮在父母懷裡嚎啕的身體——他知道,他和他們不一樣。

 他的語言能力、思維能力、行動能力、身體素質, 乃至對這具超出同齡人、乃至更大的孩子的素質數倍的身體的掌控能力, 都使他遠遠勝於常人。譬如, 他在這場兇猛的時疫中毫髮無損。譬如, 他儘管只有兩歲,卻已經能爬上樹、爬上屋簷、藉助工具擊倒比他更大的孩子。

 就像他只是一隻披著兩歲孩子外皮的怪物。

 或者, 不是怪物, 是非凡。

 那些人說, 他養母和他家徒四壁, 他就是唯一可變賣的財產。他們說這話時,肆意打量小男孩。就像他是一塊可被丈量尺寸的案板上的肉、一個工具、一個沒有自主意識的客體。

 小男孩尚且年幼,卻在覺得憤怒與被冒犯之餘,也在心中冷笑。

 他見過這些人自己的孩子。愚蠢,粗鄙,弱小,愛哭,他與他們,絕不是一個等級的人。他從不認為自己劣於他們。

 自知身為更非凡的生靈,會在意螻蟻的嘲諷嗎?

 有的人生來就不可能低頭。

 可他隱隱發現,即使他生而非凡,超出那些人,他依舊感覺到被束縛、被輕視與持續不斷的憤怒。

 這是為什麼呢?

 他不能理解。

 直到被帶到那些人口中那戶“收孩子”的人家,像牲口一樣被檢查完身體和牙口之後,他終於明白了。

 錦帽貂裘的小孩被人抱在遠處。他與那些粗野的孩子們同樣,有著塌的鼻樑,小的眼睛,孱弱的身體,低智的哭聲,誰也打不過的能力。他看起來不如小男孩。

 可事實上,是小男孩在這個社會的旁人的眼裡不如他。

 因為他擁有自己的財產。

 那片大宅,那些下人,父母的官職,就是那醜且愚的小孩的財產。這是這個社會的規則,於是就能讓那些愚蠢之人凌駕於他之上,就能讓他生而超凡、卻仍然在他們眼裡,如可以隨意被買來販去的牲口,無人為他的力量臣服、感興趣。

 後來,他離開了那座大院。他可以輕而易舉地翻牆離開,不引起任何成人的注意力,可以在走之前,狠狠揍那小孩一頓,用身體或用超凡力量,讓那人哭不敢哭出來。

 可他翻出那裡時,他依然一無所有。

 一如後來至現在,無論是在慈幼莊,還是在連家。

 還是如今,在仙人的面前。此刻,他依舊沒有任何財產,是一個飢餓地、渴望著獲得他的財產、在財產上打上屬於他的印記的奪取者。

 而那仙人,美麗冷淡如藍寶石。

 他還記得那些人視他如牲口,連家嫌棄他手上髒——這位仙人,他會同那些凡人一樣麼?

 而且從那些裝模作樣的金丹修士們的身上,他知道,仙人看不起凡人,是修仙世界的鐵律。仙人喜潔,連家請來的仙師,即使只是被下人碰了碰袍子,也要大發雷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