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終章

江麓被這個認知深深震撼了。

濃烈的情緒一定和感動相關聯。

一輩子曾經有多難。

一輩子一點也不難。

他看著商泊雲, 商泊雲也在看他。

光線昏暗的房間,只有一盞小夜燈亮著,最適合睡眠。

但有很多個親吻在此處發生了, 它們理所當然會點燃別的。

江麓的眼睛裡情愫濃烈, 哪怕只有細微的光在閃爍,也照亮得分明, 讓商泊雲看得分明。

商泊雲握住了江麓的手指, 不重不輕地捏著:“怎麼這麼說。江小麓,你夢到什麼了?”

他沒了睏意, 聲音在靜靜的夜裡格外清晰。

按壓的力道令人舒適,每次鋼琴演奏的前後, 江麓都是這樣放鬆的,商泊雲很聰明,看過幾次就學會了。

他一邊詢問, 一邊往下, 最後的尾音落下時,幾乎就是沾著江麓的耳朵了。

黃土白骨, 百年皓首。

江麓的眼睫掙顫, 心臟也震顫,商泊雲的話讓他又迅速地重溫了一遍剛剛的夢, 情緒好似漲到新的高潮。

所以衝動的親吻也不夠,橘子味飄到了他的鼻腔裡, 他生命中最甜的蛋糕就在眼前, 商泊雲帶著點青澀的俊朗面孔就在眼前。

愛慾和食慾大概可以共通, 江麓確定, 他渴望……他想被蛋糕填滿舌尖、口腔、胃袋、心臟。

他露出有點羞赧的神情,眼神卻灼灼的。

臉稍微一側, 就和商泊雲相觸了,溼漉漉的氣息中浮動著笑意:“就是夢到和你度過了很好的一生啊。”

商泊雲蹭了蹭他的嘴角,聲音溼漉漉的,語氣卻篤定:“夢外也會很好。”

江麓有點兒癢,他沒躲:“對,就像現在。”

商泊雲也笑了起來。

身軀半貼合,熱意相|抵,江麓的主動通常止於親吻,濃烈的情緒蓋過生澀。

碰到了,過電一樣。

商泊雲很輕地喘了聲,腰腹收緊了。

他咬了咬牙,沒說話,江麓就繼續。

他的手指剛剛才被商泊雲乾燥的指尖按壓過,觸感猶在,現在又握住另一種截然不同的肌膚。

江麓忍不住深呼吸。

主動和被動是不一樣的,主動的時候,思緒總想觀察對方的反應,因此江麓抬眼,看著在他身上的商泊雲。

26歲的親密裡,對方總是遊刃有餘,單刀直入或者鋪陳前奏,始終要掌控他的一切。

隨波逐流當然不錯,不過新世界的大門打開也很好。

譬如現在。

商泊雲鋒利的眼尾下垂,目光落在他身上,卻有點兒渙散。

五官生得全是攻擊性,狗裡狗氣不是白說的。

鼻樑高挺,眼窩深邃,再搭上一副濃墨刀裁的長眉,商泊雲選擇戴眼鏡實在是個正確的決定。

儘管江麓知道這傢伙其實內裡溫柔,但外貌的第一感覺也很深刻。

可現在,那種攻擊性蕩然無存了,渙散的眼睛染上紅,化作了朦朦的春水,商泊雲的嘴唇微微張著,看起來乖順無比。

江麓得到異樣的滿足,他繼續回憶以往的親密,商泊雲如何鋪陳,如何完成前奏,他都記得。

前端互相擠壓,手指碾過某個張開的線,呼吸聲越來越大,心臟鼓譟到不堪聽。

那道線張滿了,像是長弓被打開,箭矢驚聲、離弦。

然後蓬然地在空氣中炸裂。

江麓的手指蜷緊了,持續|攀升的快意之中,他感受到了商泊雲存在感,忍不住嗚聲――最後還是他先到。

但主動權在他這,因此這結果顯得很丟人。

502早已經在商泊雲的眼皮上失效,江麓被他亮晶晶的眼睛注視,從中看到了閃爍的躍躍欲試。

乖順感煙消雲散了。

手突然被包裹住。

商泊雲的呼吸依然有點亂,說話夾雜著輕微的氣聲,甚至有點沙啞。

“做得很好,寶寶……”

絕頂的快樂將商泊雲包圍,他含著笑,看著眼帶委屈的江麓。

所有的真實都已經攤開,商泊雲被調動出了完整的興奮,兩個人之間毫無遮攔,他迅速地抓著江麓的手,同時撬開了對方的牙關。

新的震顫傳遞,商泊雲銜著江麓水澤灩灩的唇瓣,在江麓的驚呼裡悄聲道:“接下來交給我。”

“會讓你繼續做個好夢的。”

商泊雲言出必行地將江麓整個掌控。

江麓嗚嗚咽咽的聲音越來越大,像是痛苦,神情卻帶著沉溺般的歡愉。

這種駁雜的情緒調味太合適。

終於某一刻,商泊雲快速地緊扣住江麓弓起的腰身。

蛋糕上的奶油化掉了。

江麓也化掉了。

商泊雲貼著江麓潮溼的脖頸,一下一下輕抓著他被打溼的頭髮,然後把人打橫抱起。

“好好睡。”

浴室裡水霧慢慢蒸騰,商泊雲坐在白瓷的圓潤邊緣,隨手從浴缸一端抽出條幹淨的毛巾。

霧氣中,江麓臉上的潮紅被蒙上柔和的色澤,他垂著眼睛看了一會兒,沒忍住咬了一口。

江麓確實累到了,這會兒安靜地縮在水中,一副隨波逐流躺平的樣子。

明明四十分鐘前還把他啃醒。

――還好自己不用上臺,鎖骨和喉結留下牙印也沒事。

商泊雲喜歡這種近乎標記的紅痕。

他幼稚地令溫水中浮滿泡沫,自己也沉下半身。

*

京市在這一天開始放晴。

柏油路露出稍許乾涸的灰色,路旁的雪以緩慢的速度融化,滿城都浸潤在明亮的光澤之中。

“雪化了反而還要冷一點。”

商泊雲給江麓繫上圍巾,江麓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又看了眼依然大衣的商泊雲。

除了換了個高領羊毛衫外,商泊雲沒有表現出對京市低溫的任何尊重。

黑色的領口蹭著下巴,江麓默默移開目光。

商泊雲覺得江麓這個事後害臊的樣子有點好笑,又有點好玩。

他回味了下夜裡忽然情緒激動的江麓,捏了把他的臉。

嚯,冒熱氣。

“緊張?”商泊雲明知故問。

江麓想到四個小時之後的決賽,心緒迅速歸於平靜。

如商泊雲夜裡所言,他睡得很好,很久以前困擾過他的焦慮也早就沒有了痕跡。

“不緊張。我想要的結果離我越來越近了。”默了幾秒。

“要是,她能在臺下看到就更好了。”

過去的十二天裡,江麓幾乎每天都和葉明薇通電話,比賽強度最大的時候,則由商泊雲代替。

葉明薇的身體情況早已心照不宣,江麓重走一遍當年的路,有的事情會變,有的事情不會變。

心裡的痛是綿密漫長且安靜的,不可能再把他摧毀,但一定會伴隨半生。

江麓在這件事情上已很知足,也不想讓商泊雲替他擔心。

他斂去痛惋,把商泊雲大衣的牛角扣給扣上,剛好遮住了商泊雲的肚子。

商泊雲覺得這樣可傻,但江麓踮起腳,捏著他的嘴巴啵了一下。

“感覺你運氣一直不錯。今天的都借給我。”

商泊雲遂又想,傻就傻吧,江麓連他的肚臍眼都關心。

*

音樂廳,穹頂壯闊。

後臺浮動著低淡的談話聲,能夠聽到舞臺上傳來的報幕。

有個比江麓年長一點的異國長相的青年正整理自己的袖口,然後深吸一口氣,往前走去。

江麓卻覺得周遭都很安靜。

他摸著腕上的手串,又很輕地觸了下自己的嘴唇。

江麓低頭,把手串摘下,放進內口袋裡。

等待被拉得很長,同時又像須臾一樣。

終於。

江麓走向臺前。

巨大的白色穹頂在眼前打開,柔美的金色充盈在整個音樂廳中,猶如有節奏的樂譜,呈現出層次不一的光亮。

半圓形的看臺上坐滿了觀眾,更高處,國際知名的鋼琴家們端坐評委席,他經過樂團,掌聲響了起來。

樂團的小提琴首席看向他。

他和這名高挑瘦削的女子握手,從她烏黑的眼睛裡看到了鼓勵。

只差一點兒了。

掌聲落下。

江麓的心異常平靜。

伴隨著指揮的動作,清亮的樂聲徐徐響起。

e小調第一鋼琴協奏曲。

年輕鋼琴家的思緒全然陷入到了音樂聲中去,起伏猶如水波中的羽毛。

羽毛在漩渦中打轉,沉沒,猛然被擊中一樣向上。

長而清瘦的十指落在琴鍵,鋼琴聲進入,飽滿的音色從舞臺中央蔓延到四面八方,行雲流水一般,驚起動人的迴響。

“我真開心,替他驕傲。”

光線黯然的角落,葉明薇溼潤了眼眶。

她的聲音很低,幾乎不可聞,商泊雲辨別著口型,大致猜出了她說的話。

病骨難支,不忍江麓太過擔心自己,葉明薇只提前告訴了商泊雲,她橫跨南北千里,也來到了京市的音樂廳。

生死已成定局,乾脆最後遂一次自己的心願,葉明薇最後令江盛懷也妥協。

江盛懷只能妥協。

儘管商泊雲來接葉明薇進來的時候,明盛的這位掌權者表情依然難看之至。

但葉明薇今天是盛妝。

描了眉,用眼線點亮了無力的眼睛,至於口紅之類的修飾,更不曾敷衍對待。

平時養病總是一身素雅的人換上了定製的小禮服,寶石的光芒粼粼,襯得她極其的鮮活動人。

樂聲到了高潮。

指揮、樂團、觀眾,無人不沉浸

他們注目著舞臺上瘦削的少年,感受著音樂的張力、感受絢爛的技術、毫不混亂的表達。

商泊雲也看著他。

以前被江麓調笑“商老闆確實對藝術一竅不通”,時至今日,商泊雲也依然不夠理解那些美好的和絃,就像他看得到數理的美,卻感知不了英語作為語言的魅力。

但他知道鋼琴是一個優雅且殘酷的藝術。

說它優雅,自然無外乎古老的傳承、樂器的莊重、音域的寬廣,又或者是音色的純淨豐富。

說它殘酷,是因為天賦有如鴻溝,逾越過的終究是少數。

江麓差點就掉進了溝壑裡。

商泊雲跟隨著最後一枚落下的音符抬手,說話的聲音淹沒在如潮的掌聲之中。

他說:“我也一樣。”

2015年,冬,京市雪初融。

響徹國際的鋼琴大賽落下帷幕,桂冠垂青了一個即將十八歲的年輕人。

燈光都落在了江麓的身上,主持人聲音激動,帶著真誠的恭喜。

掌聲久久不停。

這一輩子。

這一輩子。

終究不同。

江麓的胸腔中鼓譟著強烈的預感,頒獎嘉賓要把曾經葉明薇失之交臂、把曾經他無限愧悔的榮譽頒發給他。

江麓在觀眾席中看到了他生命中最最重要的兩個人。

遠遠的,葉明薇露出笑來,她拍了拍商泊雲的手背:“小商。”

“謝謝你。”

這聲謝謝並不像榕谷時鄭重,帶著前所未有的輕盈。

命運如風呼嘯而來。

錨點鬆動了。

商泊雲猛然站起,驚得身邊的觀眾驚呼,斥責他冒失的聲音卻聽不到了。

“恭喜你,江麓,你是史上最年輕的獲得此項榮譽的……”

頒獎者的話來不及說完,江麓也來不及去接那張曾經重若千鈞的名譽。

人群變成憧憧地虛影,他從臺上躍下,下一刻,就被商泊雲穩穩地接住。

鋼琴,燈光,穹頂。

一切都往後退去,變成透明的。

商泊雲的溫度傳遞到了江麓的手腕,他跑得很快很急,呼吸變重,比任何協奏曲都更加清晰地落到了江麓的耳朵裡。

他帶著他往前。

數十米之距,消失的事物越來越多,化作透明之後,歸於茫茫的白裡。

葉明薇的面容也趨於一道虛影。

她站了起來,好像所有的病痛也在這個時刻離開了她。

禮服在呼嘯的風中泛起漣漪,寶石閃爍,她盡力妝點過的面容毫無瑕疵,比江家正廳的那幅油畫還要美麗。

“恭喜你啊,小麓。”

“這一次,媽媽都看到了。”

她說話時,眼神溫柔平和的注視著眼前的兩個少年。

江麓想要哭,卻又在這一刻驚覺光陰寶貴,連一滴淚水都是浪費。

商泊雲鬆開手,推著他向前。

江麓步子邁得很大,邁得很穩。

葉明薇張開漸成虛無的手抱住了他。

周遭白茫茫的似雪,這個即將透明的擁抱卻溫暖無比。

“小麓,告訴媽媽,你還遺憾嗎?”

江麓咬著牙,那份原本只是蟄伏著的痛驟然脹開鋒利的尖刺,四面八方地戳開血肉。

又一次註定。

應當知足。

理應知足。

江麓聲音顫抖,卻極力把每個苦澀的字都說得無比清晰。

他搖頭,以近乎孩子氣地方式努力強調。

“我沒有遺憾了,媽媽。”

葉明薇最後一次拂過他腦後的小揪揪。

是商泊雲給扎的,這小孩現在蘋果皮閉著眼也能削成一整條。

她笑得很開心。

“那媽媽,也沒有遺憾了。”

……

……

天地之間,這個時空所有的事物都消失得乾乾淨淨,只有無盡的白映照著孤零零的身影。

懷抱中溫度猶存,江麓回過頭去,商泊雲就站在那裡。

江麓毫不猶豫地走向他。

……

……

一隻溼漉漉的大鼻子反覆拱,從睡著的主人臉上蹭到睡著的客人臉上。

客人身上的味道怪熟悉的,商熊貓忍不住伸出大大的舌頭,打算繼續試探一下。

“嗷嗚?”

午後,房間的光線柔和明亮。

兩個人緩緩睜開了眼睛,紛雜的記憶猶如長河奔湧,沖刷過每一寸的精神。

商泊雲條件反射地握住了商熊貓的嘴巴,沒讓傻狗拿口水給他老婆洗臉。

豆袋因為兩個成年人的體重陷落,小狗的房間裡堆滿花裡胡哨的玩具,商熊貓還揹著江麓給它穿上的小翅膀,它被手動閉嘴,十分心虛地晃了晃白色大雞翅幾下。

“在這睡著了……”

江麓暈沉的思緒遲緩運轉,依稀記得自己才在長洲大學和商泊雲吃完午飯。

他有些慌張地去找手機,卻被商泊雲整個攏住。

“別看了,寶寶。”

熟悉的稱呼,終於連接上江麓的全部記憶。

他怔怔地抬頭,看著二十六歲的商泊雲的眉眼。

無比熟悉,卻又有細微的不同。

他的眼淚終於在這一刻墜下。

商泊雲隨意抓過一隻毛絨玩具扔到外面,不解風情的哈士奇衝了出去,還沒來得及叼起玩具,門就轟然關上。

一遍又一遍的,商泊雲親過江麓的眼角眉梢耳朵。他環抱著他,雙臂緊緊箍住江麓的胳膊,連同整個人都鑲嵌到他的懷裡。

束縛感帶著疼痛和洶湧的情感,卻又奇異地安撫住了江麓。

他輕輕地喘著氣,悉數回應駁雜了淚水的親吻。

商泊雲不說話,江麓就用力抬手,勾住商泊雲的脖子,手指忍不住抓住青年微微刺手的頭髮。

“商泊雲――額嗯,商――老公。”尾音變了調。

對方也用這種方式確認了彼此的真實似的。

商泊雲低著頭看江麓,漂亮又鋒利的眼睛裡都是溼潤的情愫。

安靜了一會兒,這個小小的房間裡能夠聽到心臟有力地鼓譟。一切都結束了,但有什麼始終存在,生生不息。

江麓張了張嘴巴,喉嚨一滯,是鹹澀的淚水滾過喉管,他就拿指尖撫過商泊雲俊朗而成熟了的臉。

聲音哽咽。

但是。

“我愛你。”

商泊雲唇邊浮起癢意,他猛然抓著江麓的手指,虎牙用力碾過。

“說一輩子,就是一輩子。”

宇宙的爆炸留有燦爛的餘燼,愛恨的循環走向最後的因果。

江麓眼眶含淚,傾身把商泊雲抱住,又被對方全然摁進身體。

一切確實都結束了。

但愛還在。